第十七章雕盘轻覆火徘徊
第十七章
雕盘轻覆火徘徊
粥碗端过来时,雪信已撑着榻沿坐起来一半了。
玄河扶住她说:“让你别逞强的话,看来你是听不进去的。”他把一个靠垫塞在她背后,这时候,心中不禁生出三分怯意。明明她的身体比一床被子还绵软,眼神还是拼了命要掌握大局的样子,她靠着垫子半躺半坐着,居然还有些嘲笑地看着自己,好像在说,看你怎么办。
玄河心一横,舀了一勺粥,送上去了。
勺子刚碰到雪信的嘴唇,她就把头别在一边,说:“粥太烫。”
他只好把勺子收回来,吹了吹,又送上去,她还是不吃,说:“被你吹脏了。”玄河干脆把勺子往碗里一扔,愤愤道,“你吃了亏,只能在对你好的人身上出气,可太有出息。”这句话戳了雪信的心窝子,她把头朝里一别,再也不转过来。
玄河把粥碗放在榻边,坐到外屋去了,过了一会儿,自己觉得那句话说得太过,显得他也太小气,再次走进里屋,看见太子坐在榻边小声说着当日见闻,雪信自己捧着碗一面转,一面喝,似乎她不是缠绵病榻喝粥解饥,而是在宫廷茶会上悠然啜饮一碗茶汤。也许她是故意把自己气走的,她看不上的人,自然是不配给她喂粥的,她就是要逞强。
高承钧在脑门上的针被拔去后,又睡了一天一夜。他醒过来时,雪信坐在他身边一下一下摇扇子,他又夸张地蹦了起来,整张榻面为之一震。
雪信被震得难受,捂住心口说:“你别风风火火的行不行?”
“你能起来了?我睡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候?”高承钧问。
“你只睡了一天一夜。现在是早上,那个道士陪着太子上学去了。我实在闷了,只好用扇子把你扇醒。”
“才一天一夜,你怎么能起来呢!”高承钧捧住她的脸观察气色。
雪信拨开他的手:“那道士说了,我没事了,只需要静养而已,他才放心地履行他太子宾客的职责去了。我试了试,自己能起来,就起来了。”
“胡闹。既然静养,须是躺着好好养伤。”高承钧把她抱起来,放到里屋的病榻上去。
“我不要躺着,躺了好几天都躺怕了,没病也要躺出病来了。”雪信扯着他的衣领不放。
高承钧无奈道:“你好歹再躺几天,坐着也行,你还不能下地。”他扒掉她的鞋,把她的脚塞到薄薄的丝被下。
“我想出宫去。”雪信旧话重提,“你让我等的,过去这么多天了,可以出宫去了吧?”
高承钧摸着她的头发,摇头道:“不行,以你现在的情形,一个人住在外边我不放心。”
“你答应我的。你不能总是失约。”雪信放开他的衣领,扑倒在枕头上。
高承钧又是一阵沉默,才又说:“好吧,我和你一起出去。”
“你在拿你的前程威胁我!”雪信指着高承钧,“我才不想耽搁你。”
“是我让你等,才害了你。你说要出去,我不会拦你了,只是你去哪里我都要照顾着你。”高承钧站起来,给她帐中的银薰球换上新香。
“耽误了你,以后还是我吃亏。”雪信在枕上哼哼,“我可以宽限你几个月。”
高承钧笑了,也许是自他们华城一别后,他第一次舒心微笑:“你昏睡那几天,背上的瘀伤药是我给你上的。我想你也不会在意,小时候你的背上生痱子,还是我帮你擦的怯痱粉。”
“我背上生痱子的事,不准说出去!”雪信把枕边的靠垫丢向他。美人的背上怎么能生痱子呢,小时候也不行。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转过脸,郑重地问高承钧:“我肩背上有胎记或者刺青吗?”
“没有。怎么?”高承钧疑惑道。
“没什么。”她自己没见过,高承钧也说没有,那么苍海心说她肩背上有梅花,是他眼花了,还是瞎说而已?
也不知道这家伙在宫外混得如何了。
玄河领着太子回到长南观,正看见雪信坐着喝药,她还是自己双手捧着碗,慢慢啜饮。这药方是他开的,他晓得那苦味,放多少甘草也压不下去的,她却丝毫也不觉得苦似的,不紧不慢地饮尽汤药,把碗递给高承钧。也许她并没有瞧不上谁,只要自己能动弹了,就不会让别人给她喂药。高承钧也不能例外。
又如此过了三日,雪信在道观里养伤,高承钧看护她,照料她的饮食和汤药。玄河一个人顶了太子侍从官的活儿,陪伴太子下学后,照例替雪信诊脉。高承钧见雪信行动坐卧真的无碍了,这才消了长假,不论是在皇上身边当值,还是在太子这里轮岗,他每日午后都会来看她,夜间坐在她的榻边入睡,用他的手攥着雪信的手。
眼看别人的日子都恢复到她出事前的正常作息了,而她在长南观里,美其名曰静养,实则比被圈禁还憋闷。雪信试探着说要出去散散步,结果被驳回了。
观里的另外三个人认为,皇上不惜与皇后板面孔,不怕被大小言官弹劾,也要做出这一番惊世骇俗的偏袒,她一走出长南观花田范围,立刻会中暗毒、暗器,或者索性被不得宠幸的嫔妃和无法出头的宫女们诅咒死。他们还担心她在养病期间已想出了报复皇后的法子,一出去就搞得血雨腥风,连皇上都兜不住。
只有长南观是宫内宫外唯一安全的所在,只有观里的这三个人是对她的性命安危负责的,她只有待在观里才不枉费了皇上与他们三个人的苦心。
玄河说:“你若实在闷,我准你把我的道观里里外外洒扫一遍。”说得像降了莫大的恩典。他只是习惯了与她斗斗嘴,没想到雪信立刻挽袖打水,他忙把水桶夺下说:“你真是一点也开不得玩笑。”
雪信说:“没有义务对我好的人,我是不会欠他的。”没见她对高承钧算得如此清楚,回报立等可取。
玄河打了水,找了块干净抹布给她:“量力而行,反正我这个破库房,再打扫也不会整洁起来。”
看得出,玄河在长南观的日子是自由自在的,吃在宫里,住在宫里,有一份闲差,领一份薪俸,想上工就上工,想偷懒就偷懒,对什么有兴趣就做什么,不愿做的事情可以推一边去。他对这个长南观便缺乏照料,架子上和某些长久没动的坛坛罐罐上落了一层薄灰,而那个有上百的抽屉的药柜最近铜把手被摩挲得发亮。
赋闲久了的人,能有一份能力之内的活儿做,会倍觉享受,也会分外珍惜。雪信将打扫屋子当成了她唯一的消遣,于是很是专心致志地去做。
但玄河却老是打扰她,她刚要把一堆翻开反扣着的的医书归拢撂整齐,玄河就过来不让动,说反扣的书页都是正在看的,连一本叠着一本的次序都是有讲究的,不能乱。她拿起一个盖子腻满香渍,香渍中又粘了灰尘的香炉,想要洗刷干净,他又过来抢夺,说是故意放在那里的,和了陈年灰尘的香渍也是一味药材。她搬了个小胡床站上去擦架子上格的灰尘,他把她拉下来,说藏在上面的是古董,砸了她赔不起。
这口气何等耳熟,前不久她还这样嫌弃过苍海心,不让他乱动她的东西,可她也没如此理直气壮地维持一屋子的脏乱。
现世报,来得快。
雪信平了平气,知道现在不能与玄河抬杠,她正在还对方替自己诊脉熬药的人情。她搓了搓抹布,踮脚擦药柜顶,玄河又过来阻止她,还没开口,雪信的手隔着湿布触到了一块活络的木片,她轻轻一压,那木片居然向下一陷。雪信吓了一跳,以为不小心把药柜擦散架了,却看见药柜无声地向一边滑开。
“密室?”她向后倒退一步。在沈先生手底下活了那么多年,机关和密室这类东西她是不陌生的。可是药柜完全滑开,碰到墙角停下来,也没有露出一扇门,出现的是一副壁画。雪信来不及向玄河道歉她的毛手毛脚,又被那画吸引得凑上前去了。
“这是……”她指着壁画说不出话来。
“这是我来长南观前就有的壁画。皇上不希望外人看见,做了柜子遮挡起来了。”玄河无可奈何,“让你不要乱动,长南观里也是有不少隐秘机关的。”
“你知道画上的人是谁吗?”
“据说是酒仙像,这是皇上的秘密。”
壁画用炭笔看似随意地涂抹,画上的女人侧卧在地,从肩至腰,身体的线条丘壑起伏,香肩半露,微垂着眼,扬手举着一只酒杯,似乎在邀约,也像是自斟自饮到了陶醉的地步。画上女子的面容并不写实,寥寥几笔,神采顿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