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莲步纤纤踏青圆
第十三章
莲步纤纤踏青圆
而苍海心趁着酒兴带人回家,把猴子叫了出来。猴子黄黄瘦瘦的,穿上肥大的襦裙,胸口的裙头老往腰上滑,她总得背过身去提一提,但是她连说了几个市井笑话,把大家逗得喷酒。
苍海心这群朋友终于把他新买的三个小妾都过了眼,评头论足,认为莺子美色第一,买得最值;猴子诙谐有趣,也算是个古怪的藏品;兔子这样的最使人扫兴,多数人认为买亏了,还有人认为改造和驯服也是乐趣所在,扳好了就不算亏。
苍海心让他们把他家当做自己家,还真有人信了。量浅的人开始把手伸进嘴巴里,称舌头找不到了,也有人站起来走几步,忘记自己要去干什么,被人一推一绊跌在一旁冰块雕成的山子上,贪图凉快便搂着不放。
他们且在堂上胡天胡地,小桃和小碧又在园子外扯起喉咙喊开了:“雪娘子!雪娘子!”
雪信睡眼惺忪地出来,一脸起床气,到底谁伺候谁,怎么她们一叫唤,她就得颠颠地出来应呢?当然,她是明白小桃小碧必然是带着重要的小道消息来的。
小桃小碧合力抬着一个木匣子,将兔子和猴子的事儿说了,奉承着雪信即便高卧闺中,掐指一算就知道苍海心哪跟筋搭错了。她们兴高采烈的,因为她们这方阵营有了雪信,可保立于不败之地了。
“那兔子的脖子太脆,戴不住金牡丹,所以掉湖里了。公子又把牡丹捞上来,说这东西碍事,就摆在听香阁吧,让雪娘子化去了做香丸也行。你说奇不奇?金子没有气味,怎么也能成香药了?”她们打开匣子让雪信看,胡地来的匠人在金银器的技艺上远非中原匠人能匹敌,繁复的花瓣密密层层,要数清共有几瓣是不可能的,一数就眼花缭乱,每片花瓣薄如纸,似乎能透过背面的光亮。
“金子不是香药,可是制金颜香,需要在香丸外头裹一层金箔。他在听香阁里乱翻乱动,曾经见过,还差些当道家金丹偷吃了呢。嫌碍事了才丢过来,以为我这里是他家库房吗?做香丸用的金箔也只需一点金子,这么大堆金子,真让我闷在园子里死命做金丸吗?”雪信还一副爱要不要的样子,让小桃小碧叹为观止,要有一天,她们也能如此大放厥词爽一把,再做一辈子婢女也甘愿了。
“做得可精巧了,当真化去了也可惜。雪娘子不稀罕,就赏给我们,抬我们屋里摆着当景儿看。”小桃小碧大着胆子捡漏。其实她们历来是大胆的,因为雪信脱离出来,在沈先生那边告不了状,而苍海心对她们又向来是迁就。
“去吧,只是别太招摇,招贼的。”雪信向她们摆手。
“快走快走。”小桃小碧相互催促,搬动匣子,还向雪信保证,她们会眼皮不眨一下地监视苍海心的动向,如有不轨立刻汇报。
雪信提醒她们,是不是找错了忠诚的对象了,苍海心才是她们现在的主人。
小桃小碧说:“我们来时,沈先生让我们做的,就是确保公子对你死心塌地。他得有几个女人装装门面,可要是敢对别的女人用心,我们吃不了兜着走。所以雪娘子,你也体恤体恤我们,花点气力吧。”说得又可怜又好笑的。
她们无意中透露的事却让雪信又是一怔。她是个连身世都不知道的人,苍海心对她死心塌地,又有什么好处?不让她脱身撒手,沈先生有的是办法,可是说到死心塌地什么的,就太严重了。难道还真是沈先生偏私她了?以苍海心目下的身份,以沈先生为他作的打算,胡闹完了,不还是得娶个门阀世家的女儿,助他们一臂之力吗?
雪信听见不远处悉哗作响,抬头看见上回见过的小男孩手持一竿连枝带叶的青竹抽抽打打地走过来,路遇的每件物事他都要去扫一下,万一错过了定要回头补上。可是他看见雪信看着自己,立刻站住了,把竹竿丢在一边,拂干净双手。
雪信知道这孩子是别扭的,叫他过去他不一定过去,可是不理他,又必然会跟上来。她将眼神平平扫过小男孩,回转身走进行障里去,果然,不出一刻,小男孩手里握着竹竿,循着蜜香草的指引走进来了。她盘腿坐在池边八面垂着竹帘的凉亭里,剥吃着莲蓬,面前的白瓷盘子里还躺着好些个新摘的嫩莲蓬,白底子上鲜翠鲜翠的。小男孩从竹帘底下钻进来,蹲在她面前,看看她的脸色,蓦地抓起一只莲蓬,也剥起来,大吃大嚼,莲子壳散落一地。
身后金猊香炉里的一缕烟挣脱了牵在炉底的线,飘摇而去,是一炉香燃尽了。雪信搬过那只香炉揭开露盖,里面正蹲着一只通身银白的兔子。那孩子嚼吃着莲子,眼睛却时时刻刻盯着雪信的行动,等着她又翻出什么新奇花样来,见到银兔,立时也凑过来伸手想要拈起来,可是手指头刚一碰,那银兔松塌下去,化作一堆齑粉。他吓了一跳,好像做错了事情,抬头看雪信。
雪信笑了笑,拾起香铲,两下把银兔留下的残骸捣得无影无踪,翻松了炉里的灰,又用一面直柄的铜镜灰押理平香灰。揭开香盒,里面整齐地蹲着一个个小黑疙瘩,正是墨狮和墨兔。她吹亮了火折子,用铜火箸夹起一只墨狮从尾巴上点燃,放进香炉里,盖上盖子。
那男孩急叫:“别盖上,别盖上呀!”他终于忍不住开了腔。这个别扭的孩子,一旦肯对某个人说话,仿佛就是一道门打开了,以后只会越敞越开,难以关上。他好奇要看黑狮子燃烧成灰的整个经过,着急地自己去搬那香炉盖。
蹲在炉底的那个小墨团,在一端尾部有一个红亮的小点,渐渐扩大,向狮腿和狮背推进,而原先红亮的地方暗下来,居然显出了金灿灿的色泽。雪信取过一支香箸,在炉上青烟中搅了几下,混沌的烟雾被拨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狮子,烟做的狮子只在空中停留了一瞬,便扭曲变形,腾空而去了。雪信又在烟里拨弄出了一朵青莲花,有三层花瓣,每层十二瓣,莲花比狮子留存得稍久一些,可也是弹指一挥,扶摇直上,从酒盏大小成了海碗大小,花瓣与花瓣的边界也模糊了,回到一片混沌消散无踪。
那孩子见雪信戏法变得如此轻易,也拾起一支香箸拨起了青烟。烟是可以搅动的,像是用粘稠的糖汁作画一般,轻易改变形状,却不好控制。他努力了好一阵,只学会把烟雾搅成一个烟圈,看着一个圆圈升起来,散开,等到发现烟断了,低头,只见炉中蹲踞着一只通身金色的狮子,纤毫毕现,细腻如酥。
他伸手,想起方才的银兔,又缩了回来,问雪信:“又成灰了?”
雪信说:“你不碰它,它蹲几个月都没事,但一碰就散。”
孩子显出郁闷地神色,如此精致可爱的玩意儿,谁不想托在掌心里把玩把玩呢?偏偏是不能碰的,只能是鼻尖贴近香炉边沿,恨不能把脸塞进去观瞧,还说:“再点一个,在烟里画狮子的本事,你教教我。”
“这可不是普通的香团,好不容易做了几个,我才不胡乱浪费。每日点两个都算多的了。”雪信一本正经地说。
那孩子听了,问雪信借了火折子,顶着烈日到亭子外捡了些枯枝败叶,堆在一起引燃了,用竹竿挥舞划拉,不多时,他踩灭了火堆败兴回来了,说:“那烟一划拉就散了。”
雪信用团扇掩口笑:“那是自然,我说了里头有秘药的,还需要默念咒语作法才起效。”其实所谓的秘药,不过是荷叶叶脉磨制的粉末,能令烟雾容易凝结成形。至于念咒作法,是她编了骗小孩子玩的。
那孩子说:“我明天来,你教我行不行?”
“你若连续来上七七四十九天,倒也学得会了。”雪信把香炉移开,又剥起了莲子吃。
那孩子作难了:“我不是每天都出得来的,你知道我是谁的,是不是?”
“那是。你是太子,管着你的人太多,你每日都太忙了,好不容易出来一回,都是秦王世子给你作了保,把你带出来玩的。”雪信悠哉地说道。
“我出不来,你可以进宫去。”那孩子想出了变通的办法来,“反正他有了三个新的小妾,你是旧人啦,他喜新厌旧,连提都不提你了。你干脆也不在他家里混了,跟着我混吧,包管比在这里好。”
雪信心里是笑逐颜开,脸上却不满:“先入山门为大,不管怎么样,我在这儿资历摆着呢。跟你混,又得从头来过。”
那孩子打定了主意,不听她的絮话,抓了一把剥好的莲子跑掉了。
入夜,苍海心又来了一回。雪信坐在莲池边的圆石上,双手撑在身后的石面,池水浸到她的脚踝,她双脚一下一下,撩拨着水,仰头看着冰盘一般的圆月。平时他来看她时,她总是忙碌地做着这样那样的事,少有如此无所事事的,专为等他来的。
苍海心蹲在她身边说:“太子让我把你送给他。”
雪信转头,等着他说下文。
苍海心又说:“我应了。”他的口气是肯定的。
等了许久他也没有下文,显然是说完了,这就是结果。倒是大出雪信意料,她准备好了与他谈判,他却痛痛快快答应了。
雪信像被将了一军,说不出话来。
苍海心从雪信发髻上拔下一支点翠金簪,放在掌中把玩,说:“到安城的第一天,我就从首饰铺问出你在查一支簪子的消息。我本想帮你查出来,再告诉你,可是暗暗问了那群家伙,他们也都不知道。我没帮上你,也不能碍着你查下去。反正要么找到结果,要么一条死路走到头,不放你去试试你是不会死心的。我不放你,你也会找别的法子走,还由此怨憎我,我若放了你,你有一天还会回到这里来的。”
他一个人把该说的都说了,至于那最后一句,雪信只作没听见。
雪信忽然轻声问道:“现在让你回去,回长白山去,只怕你也舍不得了吧?”
苍海心在她耳边说:“我说我愿意回去你信不信?只要你愿意跟着我回去。可是长白山太冷、太荒、太孤绝,你向来讨厌,所以我不回去。”他把点翠金簪别回雪信的发间,从池水里捞起她的双脚,在袍摆上擦干,“你走之前,我想看你跳一支舞。”
“这算是条件吗?”雪信轻蔑地笑,虽然他的条件比预想的低许多,可他还是开了。
苍海心说:“不是条件,只是一个心愿。”只因为她为另一个人舞过,这个心愿就格外重要了。
雪信站起来,赤足在他膝盖上点了一下,飘向池心,盈盈落在一张荷叶上,足尖正落在叶心,荷叶只是颤了一下,人与荷叶就都平衡住了。她着素纱罩裙,薄如蝉翼的罩裙下是淡到几乎没有痕迹的水色罗裙,乌发里一点裹着金辉的翠色艳中带冷。清风袭来衣袂飘飞,仿佛她是一只蜻蜓,随时会被风吹走,却怎么也吹不走,随心所欲地翩飞在莲池之上,舞步所过之处,荷叶款款颤摇。
这支踏莲舞到了最后,雪信又伸足在一朵莲花的花心一点,临风飘回池边。苍海心张开手臂,把她接了个正着。她就势搂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