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梦是碎片
都说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但梦是碎片。
人生却是一场漫长的有逻辑的旅程。
更像走到中场的电影。
每时每刻,都像一个开始,又像一个结局。人生在中场的时候应该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因为睁眼那一刻早已没有了前世的记忆,也许,到了某一天,在病榻上奄奄一息跟亲人道别后撒手人间的记忆也会随着下一世的到来而像电脑编码一样被抹杀干净。
有逻辑的连贯性编码可以被毁灭,但总有一些细微的残留储存在印象中吧,犹如人类每次技术革命创造出来的任何新鲜事物都会带有一定的后遗症或缺陷。
安旭跪在柔软干净的蒲团上,闭着眼睛,双手平举在胸前,三柱香在双掌间慢悠悠地燃烧。
这是和顺峰上市的第二天,是他人生事业攀爬的第二个高度。他信佛,也信因果,更相信命运。所以他带领数位公司高层和下属来到这里祭拜神灵,给自己突然翻涌了几天的心情寻找一片宁静的栖息地。佛家的宁谧和香火,是他信仰的圣地。
这里是韶关南华寺。
五年前的某天,他坐在城中村的租房里喝茶打发周末时间,凝望着窗户外面阴霾密布的天空,脑海里闪过一个十分奇怪的念头,于是他用手机搜索定位一番后,就近去了光孝寺。
没想到那天光孝寺里人满为患,正门大殿前贴着“六祖慧能华诞”的标幅,那一天,他笃信了佛。后来他才知道,六祖的真身在韶关南华寺,据说那是个很灵验的地方,他就想着,某一天,他也要来这里的。那个虔诚的信念,一直到昨日和顺峰上市,在血液里复苏。
祭拜完六祖真身,他走出大殿,外面阳光和煦温暖。
他去见了主持。因为此行决定为寺里捐赠1000万元,所以主持答应了单独接见他的要求。
面容安详的主持老态龙钟坐在床榻上,右手抓着一窜佛珠。左手为他斟茶。他打量了一番清香古韵的房间陈设,微微笑着,接过主持捧来的茶水,半晌没有说话,只是喝着那清苦的茶。
“内心是不是焦躁不安?”体态清瘦的主持有一张极为和蔼的面孔。
“是。”他终于开口,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脑海里面,再次闪过一些往事的碎片。
“人永远都会有烦恼,放不下,就解开它。”主持笑道。
“我觉得很多事情就像梦一样,又不像梦,因为梦不真实。我有时候觉得很开心,颇有成就感,但那就像坐游乐场的过山车一样,起了就会落下,那种感觉过后总是很落寞,很孤独。”他看着入门处木台上的神龛若有所思地说。
“浮生如梦。”主持说道,“人性带着喜怒哀乐,没有人能因为外在条件的改变而改变这些。阶层不同,在物质方面,享受的不同,感受的不同,消受的不同,但在人性上,没有人能跳脱三纲五常伦理道德带来的烦恼。看开就好。世界上有那么多难题,是人都能迎刃而解,唯有人生无常不能解,顺势而为就好,切勿多想。”
其实他想问主持,究竟什么是是非善恶,因果轮回,但他想好像这个问题挺幼稚的。
主持看着安静沉思中的他,说:“因果也是注定的,天道轮回,无人能解。万事随缘,从善如流即好。”
主持似乎能洞穿他的心事。
离开南华寺以后,坐在宾利轿车的后座上,他想他还会再回来的。
车子刚准备上高速,安旭就接到了父亲安庆元打来的电话。去年他在村口花300多万买下三亩地,现在修建别墅的工程如火如荼,按日子算应该到了封顶的时候了,这个时间父亲打电话过来,想必是想跟他说一下工程进展的事情,算是给他“汇报”吧。
“安旭,快点回来,”安庆元的语气十分激动,“你那个该死的大伯说要去把你祖父母的坟刨了。”
呵呵,他这个大伯,也真是搞笑,自从他开始一出手随便买块地就是安庆南两个儿子数倍身家的时候,安庆南才恍然明白过来,他一开始开回去的那辆一百多万的奔驰实在只是九牛一毛而已。安庆南一时之间有点无法接受这个转变和事实,起初只是在村里指桑骂槐,猜测他在外边干些作奸犯科的违法勾当,后面越是看他出手阔绰,越是羡慕嫉妒恨,四处公开讲他的坏话。当他开始投入数千万资金做慈善的时候,安庆南已经快要发疯了,多次在公开场故意揪一些基本无中生有的细节指责他的不对,扬言要去砸祖坟。
安庆南觉得,是祖坟给了安旭的运气,当然,他以前总认为祖坟的风水是偏袒他们大房一家的,所以现在他看着安旭飞黄腾达,他又认为祖坟的风水要么是六十年一转转给了安庆元一家,要么是有人背地里偷偷动了风水格局,强行逆天改命。他更相信后者。
“爸,你叫他有种把上三代的祖坟全给刨了,你看看他敢不敢?”安旭语气平静地说道,然后对着司机说,“我们不回广州,直接去金东。”
“小子欸,你糊涂啊!”安庆元骂道,“祖坟岂是能随随便便刨的,没有风水,哪有我们今天。安庆南疯,你可不能疯。你赶紧找人给咱们家那几块风水安摄像头,你爹以后哪也不去,就在家里守着祖坟。”
安旭无奈地笑了笑,他身边衣着时尚的女秘书也跟着笑了笑。这位跟了自己大约半年有余的女秘书叫莫斯茗,省城最高等音乐学院毕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掌握三门外语,不仅人长得漂亮,还学富五车,是他用得最顺心的一位助手。
“安总,你们家里人真是可爱。”莫斯茗笑道,她的声音甜得像润喉的蜂蜜。
可爱,确实很可爱。
安旭立刻想起那个他们家为欠安庆南三千块钱而焦头烂额的春节,他忍着那口恶气拿双柑去给他们家拜年,大堂哥安光还一脸瞧不上他地教育他:“大学生不能眼高手低,现在的能力已经不是看谁读了多少书,有多少知识,看重的是工作经验。大学生也一样能去工地搬砖,待遇也不比坐在办公室里低。”那明显赤裸裸就是一种对文凭的侮辱,将他看得一文不值。安庆南还在一边帮腔道:“有钱就是爷,没钱就没人拿你当人看,现在是金钱社会,跟以前不同了。”说得好像他曾经穿越回古代似的。安旭却在心里笑话他们,没知识果然就不会有认识,三观不正还振振有词,又笑他唯金钱至上的理念其实哪有分前后,他不懂装懂的样子实在是愚蠢得可恨。
去年安明娶老婆,他没有回去,捎去的红包故意只封了600块钱,对比他的身份,安庆南当场在婚宴上发飙和安庆元又大吵一架。如今满世界都知道,安庆南嫉妒安庆元一家嫉妒得想死,恨不能将他们全部绑在一块丢进海里喂鱼。像安庆南这种人,估计整个安厝村历史上是没有出现过的,可以把对一个亲人的嫉妒上升到这种最低水准的境界,十里八乡都在口口相传当成一个可爱的笑话。
昨天安旭带领旗下集团上市鸣锣的影像传遍全村甚至整个饶宁县,可谓一时之间风头无两,凡是在路上遇到个人,就故意把手机拿到安庆南面前晃一晃,“哟,你们家了不起啊,太了不起了,出了个百年……哦不,是千年难得一遇的成功人士啊!”“老南,那不是你亲侄子么?你之前还不是借过他们家钱么?现在他随便在身家里面扯条毛出来,估计我们几辈子也花不完呐!”“老南,你亲侄子安旭有没有给你账上打几百万呀?我听说他好像给很多人打了钱的。”
听说,听你们个屁。
“那个小畜生,没有家族,没有宗亲,什么观念都没有,就算他赚了整个中国的钱,老子也不稀罕。”安庆南大声回应道。
现在,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在村里人流最密集的菜市场放狠话,要是安旭不马上回来给去年没参加安明婚礼的事情当面向他道歉,他明天就要扛着锄头上山抛掉自己老爹的祖坟。有路过围观的几个同龄友人指责他小气,一个没参加婚礼的理由都能拿出来做刨祖坟的文章,被他拿镰刀追了好几百米远。
他已经彻底陷入半疯癫状态,连觉得脸上无光的安光打电话来规劝都被他一通狗血淋头骂得挂了线。
后面他还不解气,又在菜市场放出狠话,说:“安旭那小畜生不回来道歉,他不是在村口摆阔建大别墅么?老子赶明儿弄十几个煤气罐过去把他炸了。”跟安明东拼西凑建起来的那一小栋三层洋楼对比,安旭的别墅雏形看着更像是一座大皇宫,想当初安明落宅请人那会儿他还觉得人生已经到达巅峰,志得意满地嘲讽揶揄开了奔驰却在村里只有一座小瓦房的安庆元一家,现如今不到一年时间,安庆元家的大皇宫似的别墅单是外面就已经是十里八乡任何人难以超越了的豪宅,许多路过的外乡人还会特地停留下来驻足观望几眼,赞不绝口。
他心里明白,那个曾经被他们一家挖苦讽刺“教育做人”的安旭,一定会连本带利返还回来的。因为他们那些所谓的“苦口婆心”一开始就注定居心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