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金东镇的雨 - 独家心动:成先生认栽吧 - 钱塘先生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五十七章:金东镇的雨

金东镇的雨下了一整天,从凌晨就开始下,一直到了下午雨势才稍微转弱。这是将近初春的雨,一场雨让整个小镇天寒地冻,刺骨地冷。

到了傍晚,最后的几丝毛毛雨也见好就收,灰色的天际竟绽放出一点蓝色来,仿佛为即将到来的春天,做好万物复苏的准备。然而,小镇上去过粤北地区的人是知道的,位处岭南的金东,气候跟接近湖南的韶关是差不多的,秋天像夏天,春天像秋天。跟四季分明的北方不同,岭南的春天经常可以在马路上看到一片万物凋敝的肃杀景象,两边几乎光秃秃的树干枯叶零落,地上反倒是铺满了厚厚一层,偶尔遇到阳光暴晒的午后,踩上去嘎嘣脆。

离镇中心还有三四公里路的安厝村,刚吃过晚饭的安庆元和老婆路秋蝉正坐在自家小卖部里泡着功夫茶,目不转睛盯着一台22寸的液晶显示屏,画面上正在映着抗日连续剧,只见一群傻乎乎的日本兵在小树林里被一名擅长使用飞刀的抗日奇侠玩弄得晕头转向,最后奇侠玩累了,双手夹着八支飞刀用力一甩,鬼子们像中了邪一样全部倒地阵亡。

安庆元用手指握着盖碗往茶盘上的小茶杯倒着朱色的茶水,顿时一股暖暖的热气从他手上冒了起来,他手指青筋突爆,将盖碗握得很紧,像武侠剧里正在聚精会神修炼掌力的大师。

“啧啧啧啧啧,这日本鬼子真不容易啊。”

他们夫妻二人侧过脸,看到来人肥肥胖胖,一脸胡茬,穿着厚实的大棉衣——是经常过来店里串门的同村人安喜洲。

此人向来说话带刺,喜欢反着说,安庆元夫妻并不太欢迎,可毕竟是小学同学,更甚的是,两家孩子小学一路到高中也都在同一所学校,碍于情面,不好发作。不过农村人又大多喜欢犟嘴,安庆元也一样,总会聊着聊着就跟对方抬杠,奇怪的是,每次在一个话题中不欢而散后,用不了几天,两个人见了面又会聊到一块去。于是,安喜洲这种一天不跟人抬杠就浑身不舒服的人,总会溜着溜着就往安庆元的店铺里蹭,有时会买包烟,有时买个打火机,然后坐在铺子里面喝一个下午的茶。

事实上,来来往往小卖部的同村人并不少,像安喜洲这类喜欢话中带刺的人比比皆是。乡下地区,人们都喜欢在茶余饭后吹吹水,或者家中有点小进步就互相比较,放到台面上摆阔气。

安庆元家最风光的时候,是安旭考上大学那一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被省金融大学录取,成为当年村中三个一线本科生之一,从市教育局到县教育局再到镇教育办层层奖励接踵而至,甚至村委会都发了3000元红包。那段时间,无论安庆元走到哪里,村里人见着就竖起大拇指夸奖:“你们家出了个进士啊,光耀门楣,前程远大,厉害厉害!”因为那个时候考了县第一名的都被称为状元,于是大家把其他成绩优异但名次不是很靠前的都统称为“进士”,借以表达尊敬之意。很长一段时间里,安庆元确实觉得,自己的儿子,真的像个金榜题名、位列三甲的古代进士,每次安旭从身边走过去,都自带一种看不见的光芒。他总是笑吟吟看着这个被他骂大的孩子,那段时间居然也不再因为一点小事骂他了。

那时,每次暑期一到,安旭说想去外边打暑假工,就会被安庆元好说歹说劝回来,叫他每天在家中帮忙看着小卖部,来来往往的村里人过来买东西,都会高看一眼,捡些好听的说。安旭仿佛就是小卖部的一个金字招牌,每个带着孩子路过的大人都会指着他对自家小孩说:“这个哥哥可是本科的大学生,在省城念大学的,你要好好向他学习,将来也这么有出息。”那时,安旭是自豪的,安庆元是骄傲的。家里祖上下来不知道多少辈人靠务农为生,到他这里也就开了家算是像模像样的小卖部经营小本生意,其他的几个兄弟,照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耕种着。

而实际上,他的小卖部生意近几年不是太好,可能是受到网上商城的冲击。他经常看见很多快递员到村里给年轻人送食品快递,听说网上的食品牌子多样、品种繁多,质量虽有好有差,但经常打很低的折扣。现在除了烟以外,连酒的销量都不如以前的一半。可烟每包的利润有限,并且基本都是些老熟人来买,量是固定的,他又不敢卖假烟给熟客,怕惹麻烦。

这么多年过去了,安旭的毕业,也没有给家里带来什么改变,他们依然挤在这座二层小平房里,过着以往普普通通的日子,很少有人再提起安旭,就算有,无非也是那么一两句“你家安旭过节回来没?”“你家安旭还在原来的公司上班吗?”“你家安旭有没有汇钱给你们花呀?”

说起汇过钱吗?有汇,但是极少。做为父母的,眼看着儿子早已过了结婚的年纪,很着急,所以也并没有祈盼儿子能赚到多少钱,只求他平平安安,快点找个女朋友结婚,早日生个孙子孙女的给他们带带就感激涕零了。后来,大家是知道的,他也带了月桃回了五六次了,算算也有好几个年头,但一直没提半点结婚的事。今年夫妻俩提前合计好,等初五或者初六月桃来拜年的时候,把结婚的时间确定下来。

安庆元夫妻按照往常的惯例客气地笑着接待了安喜洲整个不速之客。

“来,快点喝茶,刚泡的,第二冲。”安庆元热情地邀请对方,这是潮汕人的基本礼仪——来者是客,冲茶为上。

“不急,先来包烟。”安喜洲笑嘻嘻地说,“秋蝉嫂,来包中华。”看着踱步到柜台后边的路秋蝉,又想起什么,摸了摸大棉衣内的衬衣口袋,“再来一个打火机。出门急了,忘带。”

“诶,用我的就好嘛,一样的。”安庆元招呼道。

“不不不,多买一个没什么,反正总是要用到,等一下不定回家呢。”他指了指门外一颗大榕树,“快过年了,要多试试手气。”榕树后面有座院子敞开门的两层瓦房,里面是村里的赌间,专门用来赌博的,外面围墙上长满了一大片翠绿的苔藓,仿佛披了一件绸缎。

路秋蝉推开玻璃柜门,从里面挑出一包硬盒中华烟来,又从底下的纸盒子里掏出一个绿色塑料打火机,放到台面上,“喜洲兄弟最近手气应该不错啊,都敢抽中华了。”

“诶?”安喜洲突然皱紧眉头,挥了挥手,“嫂子,我要的是软中华,你拿错了。”

路秋蝉怔了一下,看着玻璃台面上的那包中华烟,“哟,这硬中华您还瞧不上呐?行,我给你换一包。”说着把硬盒中华拿起来放回原来的地方,伸手从一旁摸出了一包软中华,“诺,68元。看来最近手气不错嘛。”

安喜洲只是笑,也不说话,拆了包装,撕了开口,抓着烟包往另一只手掌心用力一敲,露出来几个长短不一的烟嘴,抽了一根最长的,叫唤了一声“喂”,像电视里面投射飞刀的奇侠朝安庆元扔了过去。

安庆元应声接住了烟,那种自然而然的动作,是每个老烟民墨守成规的老习惯,“你最近大发了?平时也不见你抽中华,今天直接一步到位啊!”

安喜洲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叼着一根烟,悠悠地说:“今年过年在家里过不了了,卓揆在广州买的房子刚装修好,过两天要谢神,卓揆的媳妇说,要不今年干脆在那边过年得了,免得来回折腾。”

安庆元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袋“嗡”的一声响,整颗心犹如掉落下悬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对方口中的安卓揆,是安旭的小学同学,初中时跟安旭同一个班,关系特别要好,两个人经常一起上下学,不过安卓揆的成绩一直在班内只能算中等水平,安旭考上县最重点的高中时,他仅仅只是过了本校的录取分数线。一直以来,他跟安旭都没有什么可比性,因为根本不用比,两个人在差距摆在那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无论如何用功,天生资质愚钝的安卓揆根本没法跟天生读书料子的安旭比。

然而,安庆元一直以来只知道安卓揆跟安旭差不多,都在羊城上班,干着朝九晚六的公司工作,拿着在乡下看上去还不错的薪水,从来没有想到,安卓揆竟然能够在羊城买房子。那里的房价,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单是首付都是个天文数字了。

“看不出来啊,你们家卓揆啥时候买的房子,怎么都没听你讲过?”安庆元语气有些不自然地奉承起来,“首付多少钱呀?你们老两口深藏不露啊,还为自己儿子攒了这么些钱!”

“我们哪有那个本事啊,”他故意提高了嗓音,“那都是卓揆自己挣的,我们俩口子每天起早贪黑卖那么点菜,光是供那兔崽子读书都用没了,哪有那个闲钱给他买房子。我一直都说,有本事自个买,你老爸一辈子能够供你个大学生已经算烧高香了。首付一百五十八万,我们一分钱都不用出,全靠他们两口子自己。”

听到安卓揆自己挣钱买的房子,安庆元忽然感觉身体有点软趴趴的,像被点了穴道一样,哑口无言。

“还是你们卓揆了不起啊!”路秋蝉一脸镇定地说,“之前就听卓揆他妈说去年年头自己出来搞了公司,手底下管着十几号人,生意还不错,赚了不少钱呢,年轻有为嘛。”

“嘿嘿,那小子,我总告诉他做人要低调,不能太骄傲。”安喜洲慢悠悠给自己点了根烟,吐了一口才说,“最近几天又刚提了一辆四十多万的奔驰,我说你小子咋一出头就嘚瑟啊,买个本田丰田不好呀?非得买奔驰,你老爸一辈子也没坐过回奔驰。那兔崽子说,买奔驰是没办法呀,要出去见客户,客户看着来车做参照。你说现在外面的人奇不奇怪?把车都当成脸面看了。”

路秋蝉笑了笑,“你又不是没看过电视演的,这个车啊,是男人的面子。”

“噼里啪啦”…….雨水溅到铁棚的隐隐的声响,犹如一个不满现状的人在低沉咆哮——门外又簌簌下起了鹅毛雨,那雨水像一根根银针,又像一根根绒毛,瓢泼而下,落入水泥地路面浅浅的积水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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