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戏
独角戏
省内各市的文联主席们常在一起开会,商讨繁荣文学艺术的发展大计。商讨来商讨去的结果,大家便在加强东西方艺术交流上取得了共识。人家别的行业屡次三番地出国考察,我们总守着这一亩三分地里咋行?也应该组团出去看一看,开阔视野与思路嘛。
一纸邀请函很快寄到了各位主席的手上,名头不小,是东西方艺术基金会邀请各位方家赴欧洲考察,日程半月,每人二万元。对小门小户来说,这笔钱不少,可对相当一级的领导,又是如此重要的活动,就不过是大笔一挥或略施小计的事了。一天早晨,一块老大的馅饼突然从天而降,正落在我的头上。总经理对我说,有个出国的机会,你跟出去长长见识,经费我已经拨过去了。我又惊又喜,可过后细细一想,一切倒也顺理成章。我们市的文联主席跟总经理是一起下过乡的铁哥们,主席找他赞助出国费用,若凭空划去几万元钱,公司里难免有人说三道四,但把支出落到我的名上,便顺理成章了。至于总经理为什么偏偏想到我,原因是去年他女儿高考,志愿没报好,差点落榜,是我找人帮他解了难,他这是在还我的这份人情。
土包子头一次走出国门,可了不得,除了照相机,我还借了一台摄相机。所以在国外期间,每到一地,下了旅游车,我便急着摄,忙着照,可回到宾馆放出来看,又觉很怅然。凡我摄下的风光电视上差不多都播过,而且比我摄的精美百倍。如此这般跑了十几天,眼看快到了打马回山的日子。登巴黎大铁塔,欣赏罗浮宫的艺术珍品,荡波莱茵河,惊叹意大利的城市雕塑,这些虽说也可与艺术交流贴边,但总觉有公费旅游之嫌,我们这次活动似乎还应该有一顶独具特色的内容,回到国内才觉仗义。到了德国最后一站时,大家便把这意见恳切地提给了导游。鲍小姐点头应允,好,我来安排一次与西方艺术家的座谈会。不过,西方人的时间观念很强,记者想采访都得按时间付费。各位每人交五十美元,作为请艺术家和租用会客室的经费,时间为两小时,好不好?大家连声应诺,ok。”
鲍小姐原是浙江人,当导游,又兼着我们的翻译,这半月最辛苦的就是她了。仅隔一天,她就在我们下榻的宾馆安排了那次座谈会。会前,她还买了大红纸,请擅长书法的主席写了条幅,是汉德两种文字的“东西方艺术交流研讨会”,德文是鲍小姐提供的,书法大师也照葫芦画瓢地写在横幅上了。会前,主席们嘱咐我,尽量将研讨情况摄全。难得有这么一次机会,我理解,绝对理解。
鲍小姐一共请来三位艺术家,两男一女,碧眼高鼻,那女士的金发极漂亮,一位男士很胖天;另一位亮着光光的头顶,气度都不同凡响。听鲍小姐介绍,一位是作家。一位是画家,还有一位搞流行音乐。彼此热情相拥相握,研讨会就严肃而热烈地开始了。还是鲍小姐当翻译,她除了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德、法、英语也无所不通。主席们问了西方当下流行的文艺观念、西方国家对艺术人才培养和管理之类的问题,三位洋艺术家都侃侃地谈了;洋艺术家也问了我们一些问题,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人家一张口,便知对我们华夏艺术颇有研究,比如问了《红楼梦》《三国演义》等几部古典名著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影响,又问了曾经最可能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老舍先生在中国文坛的地位,等等。文联主席们争先恐后地发言,陡涨起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热情。
闪光灯不断闪烁,两个小时的交流很快结束。大家很兴奋,都说这样一来,考察活动就功德圆满,再无缺憾了。有人再三叮嘱我,回去一定要给我拷下一份带子呀,费用自理,不会让你背包袱的!
大家如此重托,我自然不敢懈怠。回国后,我立刻对那次研讨盛况的录像带整理复制。面对洋艺术家和鲍小姐神采飞扬的谈说,我突然生出一个大不恭的猜想,也不知这位鲍女士的德语水平是否真的精湛,她翻译的准不准确呀?带了这个猜测,我便拿了带子去请教公司里一个懂德语的工程师。那工程师在电视机前只坐片刻,突然仰面大笑,说这是什么和什么呀,人家大鼻子问中国菜在讲究色香味的同时,是如何避免在食品加工过程中杜绝营养流失或减少流失的?又问中国的几大菜系的特色。翻译先对你们说三国说老舍,扭过脸又把你们的发言翻译成中国菜的色香味,整个一个烹饪与艺术的大杂烩嘛!我一时征僧,说你瞎说吧?工程师笑说,我德语水平不高,可这几句话还听得明白,若有半句玩笑,我立马爬出去行不行?
我直了眼,傻了,半天说不出话。原来鲍女士请来的是宾馆里的几位厨师,她知道我们双方都不懂对方的语言,便自编自导了这么一出让人哭笑不得的喜剧小品,自己左右逢源地演了一出独角戏,却让我们这些傻抱子都成了为她配戏的玩偶。可人家洋人不白出场,白得了两个小时的劳务费,我们一这些掏钱的又成了什么呢?
再细想想,我们也没白忙活,文联主席们起码都有了坐在大红横幅下和洋人交谈的照片,作为向领导汇报和向身边人炫耀的资本,再登登报纸杂志什么的,已是足够。他们所需的不就是这个吗?既如此,我还需复制录像带给他们吗?而且,多一个明白人看到这种东西,便多了一份暴露我们的尴尬与可笑的风险。我才疏学浅,缺少见识,对这事,真的拿不准主意啦!劝.非典型春夜晚饭撤桌时已不早,又陪客人唠了一阵嚏,看客人捂了嘴巴打哈欠,女人便扯了一把男人,说天不早了,咱们回屋吧。又指指卷在一起的行李对客人说,被褥我铺好了,你们放开睡就行。客人不再客气,对女人说,今儿都没少喝,你扶着点老弟。
客人来的是三位,核心为一人,另两位是随从,秘书和司机,小汽车就在院心停着呢。客人官不小,堪比古时州牧。人家说来“五同”,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还要和村民一同研究致富项目。
两人到了东屋,女人门了门,挂了窗帘,站到放在板柜上的被垛前发了一阵呆,问,最上层是你的吧?
男人嘟味说:我们两口子是睡一被窝。
女人的脸腾地红了,低声说,这个你休想。一两晚上的事,不过是演演戏。
男人也红了脸,吭味说,看你……想哪去了。我的意思是说……你随便扯下哪床盖。
那你呢?
我抽抽烟,等天亮吧。
老虎打蔫可不行,明天领导还要咱们陪着同劳动呢。再说,谁知夜里抽冷子会来什么事,真让他们看出差头,那可坏菜啦。你没看电视剧《潜伏》,那男的和假媳妇进了家,还故意摇晃一阵床呢。
女人把被褥铺好了,是两床,并排挨着,然后脱去外衣外裤,裹着贴身的绒线衣钻进了被子。男人贝ij将自己的被子卷上去,盘腿坐下,又卷老旱烟。
男人说,你的心可真大,不怕老爷们的牲口劲儿上来呀?
女人说,大哥真要是那种人,这个任务我也不能接。
男人说,是不是那种人,也好说不好听。俺家那口子真要连夜跑回来,这裤兜子里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
女人说,县城离着几十里呢,夜里又没班车,她咋回?
可你家俺妹夫就在村里,真要有事找你,也就兔子一窜垅的事。
女人冷笑,你以为乡官和村干部们在家睡大觉呢?都接了任务围着你家放哨巡逻,说是要保证领导安全,整夜的。就是眼下俺家有天大事,怕他也难过封锁线啦。你不睡,俺也得关灯啦。
男人叹息了一声,仍坐着,说,关就关吧,你再陪我说说话。你说,一个市足有好几百万人,这个领导咋偏看中了我家呢?
领导在饭桌子上不都说了嘛,看你在大棚种山野菜有了效益,报纸上还登了你干活时的照片,才奔了你来。领导这叫总结经验,全面铺展,不懂啊?来了你也没亏,咱就不说乡里事先给你家拉来的那么多少面鱼肉啦,光那三个人的铺盖,都是名牌,里外三新的,哪一套不得几百上千。他们用过了,还能带走呀?
也不是我得了便宜又卖乖,咱庄稼人,还能指靠这个发财?我只是纳闷,怎么偏赶这档口,俺家那浑小子在学校犯了事呢?那事看来还不小,非得逼他妈扔下家,立马赶到县里去,不然明天就不让上学了。
女人想了想,翻身坐起,低声说,那我就给你交个实底,你儿子没事,有也是屁大的事,风一吹,连点味儿都留不下。你尽管放心睡觉就是。
男人吃惊了,你咋知道?
女人说,这事要怪,也只能怪你家大嫂那张嘴。今儿晌午那顿饭,坐在炕头上的是县领导,人家是预先来打演习的。可你想想嫂子都说了些啥,不是骂村里的蛆子官,就是对乡里县里的干部有意见。不然,县领导也不会让我这个村妇女主任替补来演这出戏。人家是怕市领导来了,大嫂顺嘴胡说惹麻烦。
男人愈发不解了,说,电话确实是校长亲自打来的嘛,我接的,说我家那息子夜里溜出学校去网吧,不趁早管教了不得,那瘾养成了跟吸毒一样祸害人。
女人说,校长打电话又咋?他不过是奉命行事,调虎离山,调的就是大嫂这只母老虎。
男人不言了,一口接一口地紧吸烟,烟火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闪。女人用被角捂住了嘴巴,很快,小呼噜响起来了,但不重,像催眠的夜曲。
夜深了,不时传来几声狗叫。男人终于抵挡不了倦意.歪着身子倒在枕上,嘴里还骂了一声他妈的,也不知在骂谁。
突然,西屋传来响动,灶间也亮起了灯光。男人和女人都听了命令般翻身坐起,女人揉揉眼,也拉亮了灯,故意大声说,当家的,快起来,看看是不是哪位领导有事情?男人下了炕,女人急扑过去,三下两下扯开他的大棉袄衣襟,又拍拍男人的裤腰。男人会意,将棉袄脱下来披在肩上,又解开裤带将裤子提在手里,跟着鞋,打着哈欠出去了。过了一会,男人回来,说领导是起夜解手。女人仍大着声音说,不是备下了痰孟吗,就用叹,不怕感冒啊。男人说,城里人不是不习惯嘛。女人说,那你快钻被窝,病了我可不伺候你。男人挤眼笑了笑,裹了裹衣襟,又歪到枕头上去了。
总算熬到了天亮,女人做早饭.客人们忙着刷牙洗脸。吃早饭时,领导说,省里通知开会,吃完饭我们就要回去了。男人问,不是还要去大棚吗?市领导说,等有空,我们再来。
小汽车开出村子后,女人从西屋慌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照片,说坏了坏了,露馅了,不然这张照片怎么裹进了领导的被子呢?男人接过照片看,全家福,是他和媳妇庆祝儿子考上县高中时照的。他眨眼想了想,说想起来了,我家小子把照片夹进书里,随手压在了炕头席子下,怎么就到了被里去了呢?女人说,领导夜里睡不着,就翻出来了吸。男人说,他肯定看出来了吗?女人说,除非是傻子。男人说,那他为啥啥也不说呢?女人想了想说,他不说,咱们也不说,跟谁都不能说,记住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