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洗
清洗
举目四望,两侧都是望不到头的电网,冰冷的金属线交织,在初阳下泛着阴恻恻的寒光,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恐惧。
电网下蔓延而去的是平地,平地尽头是房屋,或整齐排列或呈半包围,壁垒森严。它们列如细胞,无声震慑妄想逃脱者,不知道每秒滋生多少邪恶。
新的翻译官从铁门里走过来,穿着德军军装,不仅会苏联语,还会波兰语。他让人群直接按车厢号分组,14-15车厢的波兰人禁止拿行李。
别尔穿着苏联军装,夹在他们中间很扎眼。尤纳斯站到车厢前把他叫去了16车厢那个组。
大组分好后,14-15车厢两个大组不动,其他车厢的体弱多病和看上去体弱多病的都被他们叫队列合成新的三个大组,余下的重新分组。
别尔很庆幸能和涅夫分到一个组。
涅夫身材高挑但瘦得让人心疼,脸上的骨骼都能清晰可见,且被长期关在密闭空间,满脸倦色,差点就被判到老弱病残组。然而眼神坚定有力,一派威武霸气的风范,吓得挑选的小兵一眼掠过。
分组结束后,老弱病残组被尤纳斯带往另一边。苏联士兵倒没什么反应,战争时期伤患本就走的另一条道。然而波兰平民不一样,在他们眼里,那些病弱俘虏应该是被带去枪毙。
他们尚且不习惯,刹那间哭声、骂声混成一片。
汉斯不耐烦地朝铁网开了一枪,发出尖锐的嗒声,全场寂然,他又恢复愉悦:“带他们去治病呢!跟我来吧,小淘气们!”
费格莱跟火车人员交代了什么就跟在队伍后面,恰好是别尔的旁边。
走过铁门关卡和头上那五个大字,就正式步入恶魔的领地。别尔仍旧无法理解,他们这些怎么会和波兰平民放到一起?
脚下踩的是泥地,现在是冬天却没有积雪,显然有人员频繁进出。泥路两侧栽有稀稀落落几棵树,树上枯枝残叶,透过树杈可以看见整齐的砖红色房屋,很像街道城镇居民楼。
走了没一会儿就到十字路口,汉斯带着他们往左转。别尔擡眼就看到不远处竖着的烟囱,粗壮且高于房屋几米,矗立在那里直冲云端,顶部被熏得发黑,看来底部是焚烧房,且频繁焚烧着什么东西。
突然有一个士兵从前方又一个十字路口跑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看到汉斯停下来行礼就往队伍后面跑,“费格莱少校!”
士兵把手中文件递给费格莱,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费格莱扫了眼文件内的纸就看向别尔,神色淡漠,眼底凝着暗黑的底色,却在苍溟天幕下泛着光。
别尔擡着下颚回视,眉棱锋利冷峭。
费格莱把纸张推回文件袋,那士兵一个标准转身后并排和他汇报情况。
走了没几步,费格莱停下步子,锋锐的眼神扫了一眼别尔他们,然后和那士兵落后了。
涅夫碰了碰别尔,“少校,继续看前面。”
别尔嗯了声,涅夫用细若蚊虫的声音说,“刚刚那个士兵说他们没有攻下莫斯科,同志们已经开始反击了!”他不可抑的激动。
别尔攥紧拳头去碰了碰涅夫,这一路堵在胸口的那口闷气终于完全呼了出来。
“欢迎光临,女士们先生们!”
停在一栋房子前,汉斯站在前面,难得言语客气,继续嚷道,“进去后请按照要求拿上衣服更换,然后到照相区,最后就可以进入浴室洗漱了!”
终于能洗澡,大家紧绷的神经终于有所松动。
衣服是统一的,黑灰条纹的囚服,条纹竖着两指宽,像监狱窗户上的箍筋。
每件囚服上都有编号,别尔拿到的是p23765,涅夫拿到的是p23766。也就是说,截至目前这里已经装有2万多人。
闪灯光打过来的瞬间,别尔觉得眼前出现一片苍茫的亮光,紧接着双眼陷入短暂的黑暗。
“他的眼睛真漂亮。”相机后的士兵向同伴叹道。
倏忽间,区域范围内不少人都看向别尔,视线如豺狼,规求无度,迫切要从他的贪婪地攫取什么。
别尔看向他们身后的费格莱,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士兵们纷纷循着他的视线回头,瞬间闭了嘴,把人赶走继续下一个流水线流程。
涅夫拍完就疾步跟上别尔,低声跟他说,“他们说可以把你交给科勒,一个医生。”
眼睛漂亮就要交给医生?
别尔笑了一下沉下脸,用手背碰了一下涅夫,示意知道了,也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他能听懂德语这件事,费格莱可能已经知道了。从刚才开始,费格莱就寸步不离他们这个组。
如果是在战争之前,涅夫能听懂德语那将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可当下四处硝烟弥漫,敌方为防万一,随时会将不是叛徒的他灭口。
不论哪一方,都讨厌有个传话筒隐在其中,会是一个无声无息的隐藏炸弹。如果被其逃出去,对于战局部署将是毁灭性打击。
拍好照后全体回到大堂集合,四周德兵把守。
别尔和马雷克并排,可奇怪的是,他们之间有一条长达一米的距离,别尔并没有多想,战俘和平民本就不该被混合。好在身着同样的衣服,隔壁的波兰人有些都没认出他,对他的恨意少了很多。
别尔看着马雷克,脱去外衣和帽子,他看上去苍老了很多,每一丝白发都写满了沧桑,然而精神又突兀的矍铄,脊梁骨挺直,没有半点弯腰松的痕迹。
他偏头看别尔,眼里透着从容,这和车厢上的残影又重合了,又点了一下头,动作沉稳。
别尔只知道他是名受人尊敬的医生,现在看来还是名绅士,只是瞥见他胸口的编号时难免垂丧。
是的,无论此前他的职业有多高尚,有多受本国人民爱戴,现下也只是一个编号,存在的意义被剥夺,灵魂被迫从零开始。
“8-9组的!现在可以去洗澡了!”
8-9组是原来的14-15车厢,当地的波兰人。
“记得洗干净一点哦!”
翻译官喊完话比当事人们还兴奋,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连那些一路走来板着脸的士兵也都露出了难能可贵的微笑,是很纯粹的微笑,仿佛彼此之间没有身份隔阂,没有压迫和被压迫,一片祥和,连战争的阴霾都被荡涤了。
不少囚犯被他们的微笑感染,压抑的心情一下子获得了宣泄口,长舒一口气。
别尔看见马雷克仍旧从容,或者该说是坦然,仿佛看破尘世,明心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