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亡命天涯 - 从维熙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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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从这天起,郑昆山在劳教队的铁丝网大院里被神化了,那些“氓爷”窃窃私语说:

“喂!你们知道郑科长,那两只眼睛为什么那么毒吗?这家伙常常吃蛇胆。蛇胆是清目的,吃多了就能炼就一双火眼金睛。”于是,“流氓队”里郑昆山又被称之为“蛇胆”。

“钟馗”、“门神”;这些“氓爷”馈赠给郑昆山这些绰号,比“老右”给予他的“鱼干”“拿破仑”“沙威”“恨透铁”“登倒山”的绰号虽然多了一些粗俗的神话色彩,但也不乏它的独特的艺术个性。这就是说,他们比“老右”们对他更加敬畏,因而在“人”的身上增加了“神”的灵光。可是在此时此地,在细雨霏霏的山路上,笼罩在郑昆山头上的灵光不见了,“沙威”式的铁的面靥也抛到九霄云外,郑昆山像另一个世界的郑昆山似的,对索泓一说了正常人对正常人该说的话,引起了索泓一思绪万千。当初,他去石灰窑给他送馒头的事情,索泓一还不敢承认这是李翠翠的作用,因为她充其量不过是个盲流姑娘,高热也难以熔化金刚。今天他才有点相信,李翠翠旋风般地闯进了郑昆山那间屋子后,郑昆山逐渐显露出人的底色——原来他也并非一具不食人间烟火的机器,而是一个血肉之躯。要说他和那些干部存在着不同的话,并非人和机器的差别,只是人和人之间的差异。他比他们律己更严,他比他们更爱劳动。他比他们行动更果断;但是果断超过了极限,就成了武断专横、飞扬跋扈的同义语——这才是郑昆山的一幅标准的肖像画呢!索泓一抖了抖麻包片上的雨水,离开岔路口重新上路。他反复权衡着这次工作调动,对他说来是忧喜各半。因为他不再去夜班看窑,就会失去赖以生存的许多物质;而在这个饥饿年代,活下去就是胜利。李翠翠就是性子再野,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进入铁丝网去给他送食物,那就只有靠几个小窝窝头,来支撑肚饥了。反过来想想,却也祸中有福,有铁丝网束缚着她那双脚,等于变相结束了他和她的接触,虽然生活的安全系数变小,法律的安全系数增大,也许他能撑过饥饿的威胁而赢得永生。他边走边回头看看那一座座冒着烟龙的石灰窑,既有点欣喜之情,也有点惜别之意。他情不自禁地在雨中喃喃:

“再见了,大坟头!”“再见了,李翠翠!”“抢我食吃的小松鼠,我不该去掀你的窝!”“那只盲流野山羊,这时候追上你的家族了吧!”索泓一的喃喃自语声,使他突然感到自己老了许多。他马上直起身腰,好像这样可以使他的形像更年轻一点似的。“本来我才刚刚三十出头么,距离进那大坟头的时间还远得很哩!”他想。蒙蒙细雨还在落着,他感到眼窝有些潮湿,他用袖口擦了擦,自我安慰着:“这是雨珠,不是眼泪,真该流泪的时候再流吧!”否极泰来,像一声被科学家们称之为“球雷”的闪电,滚过了塞外的劳改矿山,他一下成了“老右”中的第一个“人民”,在百十号“老右”里中了头名状元。他把行李搬出了铁丝网,看天,天是蓝的;看村,树是绿的;就连平日使他厌烦的家雀噪叫声,今天他听起来都是悦耳的音乐。可是,在通过铁丝网门口的岗楼时,值勤的士兵,突然向他呐喊了一声:

“你干什么去?”“我解除教养,摘帽子了!”他抬头向岗楼上的战士启唇而笑。

“你在对谁说话?”“对你呀!”索泓一觉得诧异。

士兵走下岗楼,严厉地说:“拿证明来。”“给。”士兵看了看解除劳教的通知书,并没有分享他的一点喜悦,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

“那你怎么不首先喊‘报告班长’!”索泓一暗暗纳闷,离开铁丝网,就意味着身分已经改变了,为什么还要先喊‘报告班长’,然后再谈正事呢!好在这几年已经养成了服从的本能,便连连点头说:“我今后注意,我今后注意!”“今后注意不行。”值勤的战士说,“你重来一遍。”索泓一无奈,只好重新立正站直站好,喊道:“报告班长,我叫索泓一,今天我已经被解除教养,同时摘掉右派帽子。这是证明,希望班长验证放行!”“记住,今后你只要通过岗楼,一定要先喊‘报告班长’!”“我的处分已经撤消了,为什么还要履行这个……”“这是劳教队的规矩。”士兵沿着小木梯向岗楼上走去。

“摘了帽子就说明我归还人民队伍了呀!”“别啰嗦了,出大院吧!”士兵从岗楼的小窗口探出头来,用下巴颏向他示意了一下该去的地方。

索泓一的喜气被打消了一半,他不无憎恶地看了那值勤的士兵一眼,直奔山脚下的几排红砖房而去。一路上坡十分费力,他不断把行李和网兜放在路旁的石头上喘气歇脚,大约只有三百多米的路程,他走了足有半个小时。到了他的新居面前,他欢快之情略有回升,因为劳教队住泥板房,这儿住的是一排排新砖房;他隔着玻璃向里望了望,回升的热度又有点降低,原来房子只是外表上区别于劳改队,里边的大炕以及大炕对面的脸盆阁子,和劳改队并无任何差别。特别让他感到头疼的是,炕上那些横倒竖卧的成员,索泓一虽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却很熟悉他们的面孔。其中有流氓、小偷、江湖骗子,奸尸医生……在铁丝网内由于按照案情编队,只是每天在打饭时见面,可以老死不相来往;出了铁丝网,反而要和这些人物在同一个屋顶下生活了。

“喂!进来吧,魔术师!”有人隔着窗户发现了他。

索泓一的两只脚,一只踏进了门坎里,另一只踏在了门坎之外,不知为什么,他不想往里迈步。

“这回有教咱们变戏法儿的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算是别开生面的欢迎词。

“还犯哪门子傻,进来呀!”“瞧,墙上贴着你的名字,你就住在这儿!”“这家伙变戏法变出神精病来了吧,看他那副呆样儿!”“穷酸,你他妈的不愿意和我们成为左邻右舍,我们这些‘内矛’(内部矛盾),还不喜欢你这‘敌矛’(敌我矛盾),来污染我们这间屋子呢!”“再不进来,我们可要关门了。”索泓一皱皱眉头,暗自苦笑了一声,只好走了进去,把行李卷掷在炕上。索泓一立刻发现,那些早已摊开的行李,各占有一米多宽的炕面,给他留下的只有六七十厘米宽的生存空间。索泓一虽知这是对他的虐待,但他不敢流露愤怒之意,唯唯诺诺地打开行李,把褥子双叠起来铺在了炕席上,以避免自己的褥子压住了别人的褥子,而引起邻里间的纠纷。

“露一手给咱们看看吧!”事态并没完结。有人挑头地喊。

“教教咱‘仙人脱衣’的戏法!咱们好能应付‘雷子’!”“怎么回事,你是哑巴爹妈生下的小哑巴?”索泓一向屋里的成员,带有歉意地表示说:“别逗我好不好,让我先歇歇腿,我是二级浮肿,爬这段路就胡噜噜地拉开了风箱。”说着,他囫囵个儿地往炕上一躺,就闭合上了睫毛。

“瞧这小子这股酸劲儿!”一个身大力不亏的头人,挑唆地说,“他妈的,他上台变戏法给领导们时活灵活现的,却对咱们这帮哥儿们这么不仗义!”“夹磨夹磨这条哈巴狗!”“教训教训这个小兔崽子!”索泓一自知不妙,忙支撑起身子,想表示一下自己愿意变个戏法,给他们解闷。晚了——太晚了,他的头已经被一条棉被蒙上,接着是一顿拳打腿踢,索泓一在棉被里想喊,喊不出声,想叫,叫不出来,只好用双手抱住头,承受这群“氓爷”的惩罚。突然,嘻笑声,怒骂声戛然而止,索泓一像从喧嚣的闹市走进了空山幽谷一样,他不知道究竟在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颤惊地撩开了棉被子向外看去。呈现在他眼前的首先是一件浅藕色的衣襟,他向上看了看,炕前站着的竟是李翠翠。很显然,她是为了庆祝他“摘帽”而来的,乌黑的鬓角上,别出心裁地插着一束白色的玉簪花。花是白的,脸是红的,这红白相衬的色彩,立刻使索泓一手足无措。

他觉得她的行动接近于荒唐,一个女人家竟然跑到刚新生的囚徒和劳教分子中间来,只会给那些流氓当成话柄。尽管这儿不受铁丝网的约束了,但毕竟是清一色的男儿国——而且是混浊的男儿国。李翠翠似乎全然不理会这些,她正双手叉腰,胸脯起伏地骂着那群流氓:“瞅瞅你们这群臭流氓的德性样儿,一个个像牲口似的咬群欺生。多亏俺去供销社会打酱油,路过这儿时隔窗户看见了,要不你们还不把人家给打成残废?这叫欺负老实人,踹寡妇门,挖绝户坟!俺看你们真是缺德缺到家了。今天你们郑科长不在矿,俺就替他训训你们这群儿马蛋子!都谁上手打人了,说!”索泓一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因为她向“男儿国”解释了她走进这间屋的原因。

尽管索泓一知道这绝非实话,但足以涤荡那群流氓头脑中可能产生的疑云了。真也怪了,她一非管教干部,二非值勤警卫——仅仅因为她是郑昆山的“内当家”,在这间屋子里竟爆发了强大的威慑力量!他们像听郑昆山训话时一样,个挨个地低下了头。

“谁打人了,自动站成一排!”她蛾眉紧皱地说。

挑头的肇事者——那个一米八高的大个子,首先站了出来。接着,这支打人队伍列队站好了,不多不少整十个。剩下几个年纪较大的成员,愣愣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

从他们的眼色中,可以看出他们也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因而脸上流露出胆怯的快意。

只有那个犯奸尸罪的成员,眼神色迷迷地盯着李翠翠那张桃花脸。

“你参与打人了吗?”李翠翠发觉了那淫邪的目光,撇开那些“氓爷”,首先向他走去。

“没有。”他从桃花梦里醒了,直眉瞪眼地说。

“没打,俺也得教训教训你!”说着,李翠翠抡圆胳膊,狠狠地打了那人一记耳光,嘴里气囊囊地说,“你瞅着女人往内里盯,俺肯定你是个下流坯!”由于李翠翠用力过猛,她头发上那朵白色的玉簪花被震落到了地上。那个被打得趔趔趄趄的性变态狂,没先擦鼻孔流出来的血,却忙不迭地去拾那朵玉簪花,那李翠翠用脚狠狠一踩,同时从牙缝挤出一句话:“俺踩碎你这坏骨头!”那人“哎唷——”地叫了一声,从李翠翠脚下抽出手来。他再不敢望李翠翠一眼,把脸对着墙角,独自去擦鼻翼两旁的血迹。

这一连串的动作,如此干净利落,不但索泓一深为震惊,那群“氓爷”也为之面面相觑。当李翠翠这出杀鸡儆猴的戏完结,重新站到十人的队伍之前时,没等她多说话,那个“头人”首先开始了自我惩罚。他就像昔日的国民党军官,惩罚三等兵似的,先把他手下的九个下属,分别臭捧一顿,然后从炕洞里掏出一块半头砖,递给李翠翠,请求李翠翠对他施行最严厉的处治。他说:“我们这些在社会上耍胳膊根进劳教队的,三天不打一回架,心里痒痒得慌!”说着,把脖子一伸,等待着李翠翠下手。

李翠翠显然没有经过这样的阵势,手中那块砖头“当”地一声掉在了地上。那“头人”弯腰把砖头拾起来,再次递到她的手中说:“我没别的请求,只求您别把今天的事儿告诉郑科长。在全矿我们最敬重科长的铁劲儿,他往东指,我们往东打;他往西指,我们向西攻。今天这事儿,您就锁在心里生了虫儿,也别让郑科长知道,我们不愿意让郑科长为我们的事儿皱眉生气。”李翠翠恶治了那个性变态狂,麻利得像阵旋风,可对眼前这个局面没了主意。她把那半块砖放在炕沿上,目光流露出惶惶的神色。她向索泓一看了一眼,像是向他讨办法。

索泓一心领神会地向她点点头,意思是叫她顺坡下驴,到此为止。可是,这一霎间李翠翠看见了他那双红肿的眼睛——特别是她扬石灰的那只眼睛,从窄缝里往外涌着泪滴,立刻火燎心怀,把放在炕沿上的那块砖重新拿在手上。她把那半头砖在手上掂了掂,骂道:“给你这畜生留点记号吧!省得你往后还骑在老实人头上拉屎撒尿!”说着她把手里的半块砖向那“头人”身上砸去。就在这一霎间,索泓一从炕上跳下来,用力推了李翠翠胳膊一下,那半截砖没砸着“头人”,叭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李翠翠再去捡那块砖头的当儿索泓一抢先把砖头掷向了院子。他忙不迭地对李翠翠说:“这事儿也怨我不通情理。本来,今天是大伙‘新生’的喜庆日子,大伙让我变两个戏法乐和一下,我照办也就是了。可我……可我……缺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硬是开顶风船。李翠……李代科长,我个人的意见,还是把这页日历翻过去算了,我今后还要和这些小兄弟长期在一起打交道呢!”李翠翠啐了他一口,狠狠地说:“废物!”索泓一何尝不知道这是自己最懦弱的表现,但在这个场合里他最好的办法是在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他明明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错误,自己编造点错误也就是了;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原告,当成被告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一句话,他还要在这儿和他们共同生活,要学会忍耐。

李翠翠双眸中燃烧着的火星熄灭了,她怜悯地望着索泓一,眼圈突然红涨了。她俯下身去装作去拾那朵落在地面上玉簪花的样子,以逃避那些目光的追踪,她把那朵沾着灰尘的花瓣,用嘴吹了又吹,把它重新插上发鬓。当她重新站起身来时,把脊梁甩给了那些等待她发落的成员,双手用力绞着衣襟,语音微微颤抖地说:“索泓一,你跟俺去医务所去检查一下眼睛,如果你的眼睛被打坏了,这场官司不能算完。”索泓一避嫌地回答:“我呆一会自己去医务所!”“俺是人证,呆会儿谁给你这屈死鬼当证明?”李翠翠阐明了她带他去医务所的理由,索泓一只好顺水推舟地应了一声。尾随着她走出屋门。刚刚绕过几栋房子,李翠翠看看四周无人,停步回头,以机关枪快射的速度对他说:“俺是给你送消息来的。俺那口子去县里开会,是研究县里武警在沿途布阵,以防有人逃跑——上边下令,工业下马,矿山停办,全矿要连窝端了。”“去哪儿?”“挪到渤海边的一个劳改农场。”“挪窝就挪窝吧!树挪窝死,人挪窝活!”索泓一全然不在意地说,“只要能离开这群畜牲就行。”“别做梦了,那儿是个方圆几十里地的农场,释放出来的流氓比这儿还多。”“哎!幸运儿……”索泓一喃喃自语。

“别怨天怨地了,俺和俺那口子也是一番好意。俺看你没有别的出路了,只有远走高飞!”李翠翠说,“俺这孤身女娃,身无一技之长,还敢闯南走北的;你会写会画会吹会唱,还会变戏法儿,还愁找不到饭碗?!”李翠翠目光焦急地凝视着他,“矿山调动,一准是乱哄哄的,借这个机会溜丫子吧!到那儿逃跑可就难了。本来,俺说过愿意当你的向导,眼下,俺……俺……不配了,俺已经双身子了。那小玩艺在肚子里一动弹,好像勒住了俺的野性。俺想: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头人也得随着它了!这是俺的命!”她低垂下头来沉吟了一会儿,又把头昂了起来:“你到底是咋个打算?”“我……我怕万—……”“你啥都怕,就是不怕不像个男人!”“我”索泓一刚吐出一个字,李翠翠突然“嘘”了一声。房子附近响起了嚓嚓的脚步声。

她猛然拔下她头上那朵洁白的玉簪花,往他手里一塞:“走吧!俺不会给你空桥踩的!”说罢,转过房山匆匆而去。

索泓一刚把这朵花装在兜里,一队红头发、红脸蛋、红眉毛的井下“矿工”经过了这里,他无法分辨这些浑身沾着矿粉的人究竟是谁,但是他们却先向他吆呼了:

“喂!幸运儿!站在这儿发什么愣?”“你的眼睛又怎么了?”“怎么肿得像颗红桃子?”“是哭的吧!你那么幸运,应该笑嘛!”索泓一尴尬地笑了笑。他目送着队伍走进铁丝网后,他茫然若失地暗自哭了。

没过上三天,矿山下达了开拔令。前有警卫卡车开路,警车上平放了一张桌子,一挺机枪对准后边的车队;断后的也有一辆警车,机枪支在卡车的篷顶上,瞄着前边的一辆辆卡车。夹在前后警车中间的是穿着国衣的囚徒和穿各色服装的劳教分子。在“断后”的警车后边,还有几辆尾巴车,卡车上坐着矿山干部,家属,笼屉,木桌,鸡笼,铁锅——他们是自由公民和没有阶级属性的各种杂什,可以免受火力的监督。

索泓一乘坐的那辆卡车,编号第十三。是“断后”警车的前边一辆。不知为什么,他的两眼总是情不自禁地看着那挺车篷上支着的机枪。警卫们把机枪保养得很好,枪口在太阳光下闪着蓝瓦瓦的光亮,几个士兵严阵以待,目光炯炯地盯着前车以防野兽跳车出笼。

“他妈的,我们怎么还被专政?”殴打过他的那个“头人”,低声驾着,“我们是解除教养的‘内矛’(内部矛盾),还把我们当‘敌矛’对待!”“该把我们这辆车,排在干部家属的车队里。”“这他妈的合理吗?”“跳车!”有人在低语。

“小兄弟,你才多大年纪?”说话的是那个释放了的奸尸犯,“一朵花苞刚开,还没挨过女人呢!古话说:‘宁在花下死,作鬼也风流’,这么滚下车去,吃机枪子儿,可是太不值了!”“嘻嘻……”“哈哈……”颠颠簸簸的卡车车厢里,爆发出一阵笑声。那“跳车”的低语声,居然停止了。接着是一段淫秽的对话:

“喂!老帽,你为什么要x死女人呢?又脏又臭!”“用冰镇着,用福尔马林药水消毒!”“身上还有弹性吗?”那奸尸犯砸砸嘴。

索泓一坐在车板上,把头埋在两个胳膊中间。他不敢直接去用手堵上耳朵,以防那些“氓爷”指责他“假清高”。在那场“蒙头会”后,那群殴打他的流氓,倒是向他表示出和解的姿态,那“头人”还亲自给他把被褥铺到和他们一样的宽度,并给他伤肿的眼睛换药。惟独那个奸尸犯,却始终用淫邪心理,向索泓一寻衅:“我说魔术师,我看那位郑夫人,对你眉来眼去挺有情意的,这个农村妞儿奶子大,屁股圆,那双水汪汪的眼珠,能把男人们魂给勾走,我要是你呀,哼!”“我警告你少在这儿放屁!”索泓一对待这个瘦骨嶙峋的家伙,倒还充满自信。

“怎么?你不爱听了?”“淫棍!”索泓一喝道。

“猫还能让耗子吓着,”奸尸犯挑战似地盯着他,“你别看我是劳改释放犯,你是解除劳教的。告诉你,就是我再奸上十个活尸,我犯罪的性质也是‘内矛’,你再装得清高,天天喊‘社会主义好’,也是‘敌矛’,‘内矛’管‘敌矛’你是耗子我是猫!管你是天经地义!”说着,他晃晃摇摇地向索泓一的铺位走来,走到铺位前噗地在他褥子上吐了口痰。

“你给我擦掉。”索泓一从炕上站到了地上。

“你自己用舌头去舔吧!”那奸尸犯毫不在意地说,“你看过《金瓶梅》里潘金莲的口淫吗?想必那玩艺很有味道,我叫你尝尝鲜!”索泓一终于被激起了泥人的泥性,他冷不防一拳向这家伙脸上打去。奸尸犯毫无防备晃晃身子,一屁股倒在地上。索泓一一不做,二不休,跃身骑上这头“畜牲”,用一只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左右开弓地打了他五六个耳光,直到打得他自己没了力气,才收住手掌。当他气喘吁吁地从这头畜牲身上站起来,感到头晕目眩,但为了防止那畜牲反扑,他强打精神地站在那儿准备再战。那奸尸犯老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像疯狗一样扑了两扑,索泓一都闪开了,那奸尸犯自己摔倒在地上。

“—……二……三……”那群氓爷在炕上充当着拳头裁判的角色,数着数儿,“七……八……九……”“完了!花爷,你认输吧!”“索泓一还真有两下!”“我是二级浮肿!”索泓一扌到着气说。

“我跟你一样,也是二级浮肿。”那奸尸犯扶着炕站起来,色厉内茬地自我解嘲,“不然的话,我非咬掉你那玩艺儿不可,让你这右派断子绝孙!”屋子里滚过一阵笑浪,“头人”开了腔:“得了,不打不成交,往后还要在一起受苦呢!在这个年头,谈涮羊肉可以解饿;谈男女之间那些事情,可以解忧。”沉沦。

堕落。

索泓一深感自己周围一片混沌,就像卡车轮子下扬起的道道黄尘一样。他对自己进行了反躬自问,觉得自己也未能做到一尘不染。饥饿给他带来了心理变形,他吃饱了也觉着饿,他和老右们在一块也开过“精神餐馆”,彼此咽着口水地谈论过解饥食品,从高档的水晶肘、古老肉、清蒸鱼,一直到低档的窝头,蒸饼,白菜汤……来到那间“公民”的屋子后,自己虽然狠狠揍了那无耻的奸尸犯一顿,但在当天夜里,他莫名其妙地梦见了那条河沟的青石板,他和盲流李翠翠……如果这一道精神防线再被生活摧毁,他意识到那就是他向动物退化的开始。想到这里,索泓一深为自己的变异而悲哀。

卡车开始爬山了,爬的是气势雄浑的燕山山脉。那些同伙聊兴已过,此时随着卡车的摇摆而昏昏欲睡。听不到污秽语言的索泓一,神色专注地眺望着绵亘的群山。山,是厚重而久远的,谁也估算不出它从地下降起的年代以及它的悠久年龄;山,又是巍峨而苍劲的,它把绿色集于一身,以显示它生命的永恒。那白白的小斑点,是山坡草地上蠕动着的羊群;那色彩斑斓的小块块,是开放在大山脚下的簇簇野花;那一亮一亮的丝带,是大山献给饥渴行者的溪水;那一个个小得如同儿童积木一样的东西,是山谷里零散的农家。索泓一心里蓦然一跳,他看见蜿蜒在山峦之巅的古老长城了,它醉卧青山,头顶流云,曲曲弯弯地走向无限远的天际。看见大自然的博大壮丽,索泓一倍感自己的渺小和形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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