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 亡命天涯 - 从维熙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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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桑狗儿守着火堆,直眉瞪眼地傻傻听着一他认为索泓一?几口子酒灌醉了,这个山汉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大能耐:人与死鬼和活鬼勾连起来。只有索泓一自己明臼:他没有醉,他:很清醒,他刚才这番话是在大山旮旯里对这世道的真倩宣泄。索泓一事后在逃犯生涯的活鬼日记中写道:

——这一年是我真正犯罪的一年。你是个逃亡之人。在里老老实实猫着、千些编筐编篓的活儿,以劳动糊口就行了;你去找哪门子水?你勾画哪门子引水上山的蓝图?老祖宗屈原恋楚恋到肝脑涂地,最后变成汨罗江里一的一具溺尸,滾滾东流中的一束泡沐。中国知识分子的血液和骨髓里,何以会传流下来抹不去、抠不掉的屈原精神轵淀?身处危境,竟然还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用童话构筑贫瘠吕梁山的夭堂?

悔不当初不知在哪个课本、哪个课堂、哪小课桌上,喝下了那碗屈老夫子为千古后世泡制的忠魂汤。始自春秋战国之后,不知有多少忧国忧民之士,为了忠魂而自戕了灵肉,你这个活鬼索泓一,只不过是因忠魂而魂中的一个。一个时代的活鬼再次福难于网是小,贻害了纯净的石草儿及其老爹罪莫大矣一几天之后,索泓一背负了三百多斤的山荆,回到了山沖沾,这。编筐、编篓的荆条,是在归途上桑狗儿帮他一块儿割的。公狗儿怕见石福安老汉,便帮索泓一把他赀來的山荆,放在脑墙之外,由索泓一独自扛进山中。

敲打山门之阮,索泓一顿时目瞪口呆。他看见脑门上张贴了一张停课告示,告之山乡娃儿们,开赛后山神庙将紧闭山门,不再开深。索泓一分辨得出字儿是石草儿的笔体,他把拍打、山门的手缓缓地放了下来,在庙台上细自沉吟了仵久;他揣摸得出来,这唇心老爹的:怠,这个被蛇咬过的吕梁山老汉,当真是惧怕了弯仙如蛇般的当今世道。

石草儿來开庙门了。开门之前,索泓一先看见草儿隔翁门、缒向门外审视的目光。

这是怎么了?索泓一隔着门缝问道。

石草儿示意索泓一不要出声。她轻轻拉开庙门,把索泓一叫到庙墙拐角,疼爱的目光先在索泓一浑身上下打量一遍,之后她凝视的眸光,与索泓一的眼神交织在一起。荒山寂静无人,只有在天空穿梭而飞的布谷鸣春催种,草儿伸手抚摸了一下索子胡子拉碴的脸,低吟了一声:你不过离庙四天,门上告示是你贴的?

嗯!有娃儿来敲门吗?

有。俺爹像哄鸟儿一样。隔着庙门对娃儿们说,学堂不隊上课,今后别砰来上学了。石草儿说广俺爹还有更厉害的招儿哩,你听了可别生气。你出去踩道找水这几天,老爹把娃儿们上学纪的板凳,都用斧子给劈了。俺上前阻拦,被俺爹推了个趔趄。歧狱挺毁人的,最可怕的是摧毁人的精神。索泓一并没因石老參劈了娃儿们学坐的板凳,而流露出任何惊奇,只是苦笑地自嘲遇,我去外出找水,老爹封了学堂;一个去采蜜,一个焚蛉巢,看样)匕老爹真的弯弓下腰来了。

素子,俺爹跟从前比,真像换了个人似的。

老爹患的病是劳改后遗症。

馋不见怪俺爹吧?石草儿忐忑不安地说,俺爹说,这一切都是为陁们着想。

我理解。在劳改队这么多年,被时代扭仙成畸形的人多了。有的跳河上吊,一死了亊;有的苟且偷生地活着,像田鼠似的。为防止雷雨灌了巢穴,本能地不断扒土筑堤,以防万一你不介意,俺就心安了。石草儿像卸掉心上沉重负荷般地,长出一口气,来,让俺俩一块往庙里搬山荆吧!索泓一扛着荆条捆儿迈进庙门,第一眼就看见墙角上堆放着的一堆木条。这是昔日娃儿们上学坐的板凳,此时被大卸八块,横七竖八地摊在墙根。尽管索泓一的理智不断提醒自己,只当视而不见,但当索泓一面前闪过一张张山乡娃儿们稚嫩的脸庞时,内心还是升腾起难以抑制的酸楚。

爹一石草儿尽量作出一副欢悦神色索子回来了索泓一马上应合上石草儿老爹,这些荆条足够咱们用上一夏了。

石福安从北屋出来,望着码成方垛的荆条堆堆,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挺好,这一复俺们把庙门一关,就干俺编筐编篓的营生好哩天打雷,俺不怕;天下雨,俺也不怕;天塌下来,让它塌吧!只要砸不着俺这座山神庙,俺们就能有吃有喝地活着。索子,先进屋去烤烤火。

索泓一和石草儿进了石老爹的正屋,在火盆旁边坐下。老爹石福安没有随他们进屋,莳是独自去码那荆条垛垛一老汉总是有意躲弁他俩,目的不外是给他和草儿相聚的空间。

索泓一在老爹这间屋子,也有令他惊奇的发现。那面庙墙墙柜上,堆放着一摞摞洋钱。石草儿忙为他破译这些袁大头的用项,她说这是解放前存下修庙的钱,老爹从墙角地砖下挖出来,是为了一旦发生了啥个万一情况,这洋钱是让俺俩带着远走高飞的。

索泓一拿起两块在手串敲打了两下,袁大头发出悦的咚声响;他把其中一块,用中指托着用嘴吹了吹,银元发出较微的嗡嗡问声。然后,用乐咬了咬,银元:出现了浅浅的牙痕。

倒是真货。只是目前划归四旧,厲于被咂烂的范畴。索泓一感呀地告诉草儿,老爹真是用心良苦,总一旦发生什么万一,这些衮人爻涣不了斤佥国粮票,救不了咱们的急。一会发生万一吗?你走这儿大,俺可忌天天祈祷菩萨呗石草儿像只被惊吓的兔儿,忧心忡忡地叮视着索泓一的。索泓一怕看草儿惊恐的目光,他低垂下卞颏,般开草儿的视线,安抚着草儿说:你着,老爹都紧闭山门,我成了修行的和尚,你成了出家的尼姑了,会有什么万一情况发生呢!石草儿笑了:你是和尚,俺是尼姑,俺老爹是啥广索泓一想了想广算是老方丈或是道观的道长吧广俺想起来了,五台山上存和尚庙,俺吕梁山有尼姑庵,如果真有啥个万一,俺剃光了头发,去当尼姑。

别瞎说了。俺会乎安无事的。

火盆里的炭火快要燃尽了最后一丝余热,草儿从炭灰里扒出两块烤白薯来,她拍打了一下上边的炭灰,递给了索泓一:给。趁热吃了,俺每天给你在火盆里埋上两块,怕你啥时候回来肚饥!索泓一悄声把跟桑狗儿在石窝子里吃煮王八的乐儿,讲给石草儿听。他告诉草儿,拴马屯可能要结朿挑水上山的历史,他和桑狗儿侦察到了地下水枭准确位置,并且留下了标志,舂夏两季要搞些砸锅锥的准备事宜。按照索泓一的设想,这么大的一件讓,一定会为石草儿解除满腹忧愁,增加无限的欢欣。未曾料到的是,石草儿第一个反应,是用手朝窗外指指,叫他低声;然后,紧锁起两条蛾眉,仿佛这事儿不但没给她增加欢快,反筛给她忧上添忧、愁上加愁似的。

索泓一理不顺石草儿的心态,正想追问出个甲乙丙丁來,过堂间里响起了石老爹的咳嗽声,索泓一和石草儿赶忙各自后退一步,身子拉开了距离。

石福安走进屋来问道:

这次去割荆,还顺利吧?

顺利,山上荆条很多。

没碰见其他的割荆人吧?

没有。

人多眼杂,独来独往最好。石福安老笈尻郁地说,你一出庙,俺就后悔了,怕是万一出啥闪失。索子,你是个喝过墨水的能耐人,可别忘了有句俗话:抖好的千里马,也难保有漏踭的时候了。

爹——石草儿插嘴说,可是您也不能把千里马只拴在槽头上,叫它吃草吃料,不去拉车铪地呀。

石福安不愿和闺女争辩,扬扬手里早已灭了火的烟袋锅子说道,索子累了,你上他去歇歇躂脚。晚上,下锅莜面条儿吃吃,换换口味。这几天,苦了索子了;他背回来的哪是一大垛荆条,简直是一座小山包。

有称赞,有疼爱;有忧心,有制约一索泓一从老爹的话语和神态中,感悟到老汉十分复杂而纷乱的感情。而在这纷繁的背后,隐藏着的却是一句话:老爹深怕失去了索泓一。

索泓一对老爹的剖析,在院子里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那只循别了他几天的灰鸽,见他从屋里出來,闪电般地人老白果树的枝杈上扎下来,飞落到索泓一的肩上。索泓一这只灰鸽从肩上拿下来,捧在手上,立刻敏感地发现了它少了腿上的铜环。那铜环上是镶嵌着北京字样的,灰鸽的铜环在飞行中绝不会自然脱落。谁摘下这个铜环的?索泓一立刻判断出来:石福安爸爹!他将自己的命运视若这只鸽子,老爹也将这只鸽子比喻成他;他在鸽子身上融进了命运的悲情,老爹在鸽子身上寄托了希锘。老汉想涂掉鸽子身上的北京色彩,与吕梁山的山石融为一色:而索泓一则与老汉截然相反,他思念着曾经属于他的老巣。

一个南铉。

一个北辙。

夜里,石草儿把山丫的全部温柔,都呈献给了索泓一。她在索子耳畔呢喃:

这几天,俺心像是被挖走了。

没你,俺夜夜做恶梦。

索泓一心冷如冰,他之所以没有回报草儿的温情,实因他感:到离庙几天,这山神庙变化非小。有线广播的大喇叭简,分明广播出全国学校已然开始复课广文革业已少了几分血腥的疯狂,可老爹却斧劈娃儿们上学坐的板凳,夭斩了娃儿们上课认字的机缘。他谅解老爹之用心,却难谅解自己之懦弱:这一切都因为,他栖身于庙堂,而他又无分身之术,灵魂脱壳而去,还山乡娃儿们仅有的疼一点点应当享受的权利。灰鸽脚腕上的铜环虽小,对他刺却非常之大,老爹如果真把他牢牢地拴在槽头,那凿山开泉、引水上山之審,无异于一张画饼,无法为拴马屯解渴解饥。特别使索泓一感到为难的是:老爹这一步一步的棋子走势,都备出于对他生存安全的考虑,使他虽然如鲠在喉,却难干倾吐。

索子,你好像有啥心事。石草儿轻声地说。索泓一平躺在被窝里,双手托着后脑,两眼直溜溜地望着房顶。那儿有一只冒着舂寒早出的黑色蜘蛛,在柁梁上吐丝织网。它很伟大,山坡上的草儿刚刚吐绿,它就开始营造它的网络交错的繁琐工程。

俺知道了,爹关封山门,劈了娃儿坐的板凳,伤了你的心。石草儿灼热的身子,半依在索泓一身上,他沦斧子时,俺心也不是滋味,可是俺所以依了爹,因为俺夜里做了个可怕的梦。

索泓一猜到了草儿的梦梦见我被捕了?

嗯。梦醒之后,淹出了一身冷汗。

索泓一侧过身子,把石草儿拢在怀里草儿,梦是心头想,我不尨全须全尾地贴在你身边吗!后半夜炝就没合眼皮。石草儿继续说着她没说完的梦俺想真要那祸事临头俺就去寻一报断肠草,当上吊绳:说着,石草儿限泪洇湿了索泓一的腮。

索泓一用硬硬的胡碴脸,來来回回擦干着石草儿的泪。为使石草儿跳出梦境,他向她囫叙着和桑狗儿外出的乐事,如滚缸听声,给锅锥定位,以及在孖窝子里吃煮王八之类。最后,他把引水上山的全盘计划说给石草儿听:在开阔地挖个蓄水池,接通冰管,让泉水分两步,用水泵抽上拴马屯……

石草儿真不再流泪了,可她的回答却使索泓一的心,顿时沉入谷底俺看你也在做梦,你想过没有,这是多么大的一桩事儿。即使俺去说服俺爹,放你一马,叫你领头去干这桩事儿了;、检马屯的乡亲,能信以为真,去铺设那一根根铁管?!吕梁山山:汉有两句俗话,一句叫不见兔子不撒鹰,另一句叫天上的云彩不是雨。要是锅锥不先砸出水来,让乡亲们见到针碴,你的兵马未到,粮草先行的打算就跟俺做的梦没有两祥。

索泓一终于发现了自己难以根除的知只分子的孟浪,石草几那两句吕梁山俗语里,包含农民极为朴素的生活哲理。他们就像沉睡了吕梁山一样,虽然有了亿年的生命年轮,风雨雕饰成上千道山褶,但是大山无梦。无梦的生灵,虽然猊似活着,实际上是休克般的昏睡。因而索泓一十分感激石草儿这盆冷水,使他有梦的灵魂,回归到这无梦的世界里来了。

草儿,你说得对,我对这大山还缺乏了解。索泓一说,为切儿年,竟然难改我爱做梦的习笟。

草儿抱紧了索泓一、淹爱你,也爱你做的梦。卷索泓一吻着草儿的無头:你是我的老师,你两句话给索子指点了迷津。

因为俺是山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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