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我最后答应老人说:蹚蹚路子再定盘吧!但我一定从拴马屯过一趟。
你咋飞出大墙电网?
我不是鸟儿不会飞,但比鸟儿多个人的脑袋能想出啥髙招儿来?
我说:能。像对付麻宝一样,寻找机会。
这一天,终于来了。头天晚上,麻宝突然对我说:听说你会写字画画?
我回答:是!你小子过去不是魔术闭变戏法的吗?
一专多能。既当导也会演仙人撒豆又会舞台美术布景。
来了明天叫你到大墙外边去写欢迎地区头头來监狱视察的大标语。麻宝阴阳逢气地说,队长说了,你是个暂押在这儿的逃犯,不能对你放松鳘锡。各色的粉笔,队长明年给你放在墙外门口大黑板旁边;为防止你再逃跑,叫俺明天一起早吃过饭就给你戴上这个。麻宝一斜手,亮出一副贼亮的手铐,你写完标语,回队里立刻绐你卸掉。就这!石大爷本来满脸惊喜,一觅铁锚子立刻变喜为哀。夜里,我对石大爷说:这回跟您算是最后一夜了!说啥疯话哩!不是疯话,是真心话。
戴着手铐,你咋个跑法?
您就甭细问了,反正我是铁了心。我说,您对石草儿有啥叮嘱的话没有,如果我命大,或许能够给您带到。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中,石大爷苦口婆心地规劝我说:别找死了,俺不同意你这种逃法!我说:石大爷,我要是叫子弹追上,您记住有个叫索泓一的右派,曾和您挨身睡过大牟这就够了,我年就是没家没收的人了,死了为国家节约一份口粮;万一子弹没追上我,我和您同监一场,两个冤枉鬼只要不断了那口气,或许还有见面的时候。老天不能总是阴天下雨,总有放晴的那天……
石大爷久久没有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对我说:你又不是从石失缝见蹦出来的孙猴儿,你的爹妈呢?
爸妈原来部是中学老师。只因为出身不好,又在日本留洋:的大学,年爸妈在两个学校分別被打成右派。爸爸性子刚烈,跳楼自杀了;母亲被送往外地农村改造,心脏病突发,也跟我爸爸去了阴间:
石大爷悱怜地说:只剩下你孤人一口了?
是。
你犯了哈罪?
石大爷,您不是个淸白人吗,为哈电逬大牢?我说广我爸妈都了七派,我还能是块好料吗?人家说龙虫龙,凤生凤,我是反党反社公主义分子生出来的崽子,必然反党反社会主义我一气之下,両了一幅画儿:一个下部模样的人,嘴上桂了一把铁锁。意思是要想活蒋,最好生成哑巴。本来我是文工闭里的骨干演员,一下子踅了进来,戴上右派铁帽送进了劳改队以后,我借机逃了出來……
这世道苦秧上结的苦瓜真逛太多了。石大爷感叹我的遭遇时,怙不自禁地说起了你一他心上的肉疙瘩石草儿……索泓一闭住了嘴唇。
石草儿眼泪淌下了鼻窝……
別哭了,草儿!石草儿索忡哭出声來……
索泓一知道,眼洎是这孤苦山乡女娃的精神宣泄,此时此刻对她的任何安慰都属徒劳。她该哭!索性让她哭个够才是。索泓一抽身走到过堂间,去涮洗碗筷,直到锅碗的撞击声惊动了她,石草儿才从痴呆中清醒过来。她走出屋子,推开正在涮洗锅碗的索泓一说:索子,你手腕沾水会化脓的,让俺来洗。
索子的称呼脱口而出,她自己竞然毫无察觉。
这不是挺顺口的吗?
啥?
你刚才叫我索子了,往后就这么叫!是吗?俺……俺……俺还是叫你老师吧!我不是你的锁子干哥吗?索泓一说,叫我老师我就难以在这儿呆下去了!石草儿笑了,笑得苦中有甜。就像一株吕梁山洼的小萆,历经一场暴风雨之后,小草重新挺起了身腰。小草叶片尖尖上还带有滴滴水珠一那是残留在她笑纹之中的泪痕。
你当真不走了?
不走了:
有老爹的话,你想走俺也不叫你走了。石草儿擦净脸上的泪痕俺一个人活在这庙堂里,常常像胆小的山兔。有你住在这儿,俺心里就像有了防鬼的钟馗:
石草儿居然把他比喩为门神,索泓一觉得挺好笑的。他完全知道,这是这个山乡妮子的心声,可是他能演好钟應这个角儿吗?他本来就是被这徙道追捕的活鬼;在这个大山旮旯里,却又被她看成捉鬼的门神。他很想告诉她,他已然是一棵被虫子掏空了树心的死树,未必能为她遮挡雨雪但转念一想,这种自白会增加石草儿的心灵负荷一在这深山野岭,她敢于收留下他这个囚徒,已然是背起一个黑十字架了,为什么不对她多唱喜歌而去念丧经呢?!因而他反问石草儿说:
你看,我像门神爷钟馗吗?
石草儿当真看了一眼他,不像过年时俺老爹贴在门扇上的门神。
那我像个什么?
像……像……石草儿上上下下打量他半夭,像个太原城里教书的老师。
脸上没写着囚徒二字吧没,石箪儿连连術头,料我見你磨牛铐的第一面,像是换了一个人。
记住,我的职业不是什么教师。索泓一认真地说,当年你老爹收养过的那个男娃,今天是某个省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拴马屯的乡亲要问你我是啥官儿?你就含糊其词地说这官儿比马大一圈,比骆驼小一点厂草儿,本来不该对乡亲扯谎,为了生存……
石草儿插断了索泓一的话为啥要编个官儿的身分哩,说是老师不是更没人注意吗?
索泓一反问石草儿说你不是个民办小学的老师吗?
是呵!能防止黄鼠狼爪子来挠鸡窝吗?
石草儿不吱声了。
钟馗能降鬼是神活传说,官儿能驱魔在这年头倒是真的。索泓一把夜里琢磨出来的条条道道,一古脑抖落开,说给石草儿听,一么我到这儿来,是答谢石老爹昔日的养育之恩;二么,之所以住在这儿不走了,就是为石老爹的冤案留下来的,他要查出来诬陷石老爹进火牢的秦桧!那于三把你成来这儿躲风的走资派该咋办呢?石草儿提出了心中的疑虑,这只野山狸子心眼多如漏筛。
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大山坳里的地头蛇没这个胆子。就是他恝咬我,也叫他没处下嘴。这是我流浪了多少地方,才找到的一贴万灵的护身符咒。
石节儿心祖踏实了。足的,小小抡马屯的乡亲,命说没见过甚氏,就连科长一类芝麻绿豆官儿都没见过。于三是唯一走出过大山山坳,跨过江,到过朝鲜的人,但那已然是十多年前的古來了。对大山外边的此逍变迁,也如瞎子揽象,可是他长若一双奵羚羊般的招风郅朵,乡里的有线广播大喇叭广播的消息,他邰聚精会祌地听了又听;有时他还拿着一截铅笔头,记下广潘中的華要新闻。泽东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以及刘少奇、彭德怀都成为大号反革命之类,他都是通过电喇叭知道的。他所以挂翁木拐爬过大山山梁和县里乡里造反的红卫兵柞上钓,部来源那个大喇叭。瘸子于三除了有野羚羊般灵敏的耳朵之外,还有一双铁脚板,这是在朝鲜打仗时练就成的,他对拴马电的乡亲们说过他的脚板功:在抗美援朝的几次战役之后,他随军到过汉城。可这是美国鬼子布下的口袋阵,十几万大军被切断退路之后,于三向北方溃逃时队伍被打散了,他的一条腿就是从汉城北撤时负伤的。他一步一瘸、一步一滴血地硬是翻过五六座大山,蹚过居层密休,爬回到北朝鲜来了。在无数次忖民的集会上地无数次听到过于三;!复他这一段光荣历史。那双铁脚板的硬功夬,岜贳可以和狼群中瘸腿狈的蹄子相媲美了。山区中传说的瘸腿狈,右还耑要狼群背着过山爬康,可是这个于三翻山越岭,从来不骑毛驴,而欣仗他腋窝下的木拐。因而,石草儿对索泓一的打筧有呰把提不定,她一边刷冼着饭碗,心电怦怦地跳个不停。
草儿,你怎么不说话?索泓一发觉了石草儿的不安神色。
石草儿用衣襟擦净手上的水,这瘸腿狈也不是好对付的。
你有红布吗?索泓一突然问道。
没有。
索泓一嘬了嘬牙花子……到村里能找一块来吗?
石草儿忽然想到自己穿的贴身兜兜是红布缝成的,可这东西能给索泓一吗?她已然恍惚地意识到他寻找红布的用项了:这年头红布避邪,索泓一是想用红布弄成个红袖章,以增加他自身的保护色。这主窓倒是挺好,可是兜兜是她贴胸之物,咋能脱下來给索子呢!有红水也行。索泓一说,白布一涂就变红了。
庙堂角角裒子上的粉笔盒联,当真残存着半瓶红墨水,那是石萆儿教山乡娃子们画画用的。墙柜里也还存有几尺白布,那是过去她爹石福安赶集上店买下来,留着做褂子用的。佤是用红墨水去涂染白布,染出来的红色不是艳红;而红袖章的颜色,需要艳红艳红的。石草儿没说二话,转身奔了厢房,索泓一以为石草儿是为他去拿白布,等了会儿不见草儿回来,便也奔了廂房,想看看廂房里有没有红色的被褥,剪下一块就省得染白布了;两写上省城什么反到底或红总司之类的造反队名称,依附于祜树的蝉,便又多了一层保存的护衣。可是索泓一前脚刚刚迈进厢房门坎,就慌忙退缩出来,他看见石草儿光着上身正在墙角,解下来她的红布兜兜,两个雪白雪白的奶子,钤立在她的胸脯上;石草儿吃了一惊,本能地把解下来的兜兜,挡住了前胸。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使索泓一和石草儿都陷入了十分尴尬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