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下篇
断肠草
·第十七章·
断肠草只有土名而无学名。在辞典里难以查到它的条目。它有个土名,当地山民叫它石草儿。
它依附山表而生,根须紧紧插进山岩的缝隙。砍嘰的樵夫,将其搓成草绳捆柴下山;山中郎中将其碾成药泥,既可医治趺打损伤,又能疏通牛、马、驴、骡的肠梗阻寒。
邋遢男人,可以将它当作腰带系腰。
寻短女人,可以将它当作绳索上吊。
——摘自索泓一的生活回忆
你到哪儿去了——石草儿对着披麻戴孝的大山在喊。
座座高山大峒,立刻响起了她的呼唤:
索子——索子~~你到哪儿去了——群山的合鸣回声,使石草儿颤惊。不知是她在喊他寻他,还是山在喊他寻他。
山太空了,空得像一张没有写过字的白纸,空得像一片片生者送给死者的阴间冥钱。可是,缕缕棉花般的雪团还在下若;数不尽的大白蝴蝶上下翻飞,又轰鸣而落一那轰隆轰隆的声响,是砸涡锥找水的穷汉们,在用雷管和炸药开山打井的回声。待石破天惊的炮声过去,山峁上掀起一股股灰色烟尘;烟尘伴随大雪徐徐飘散,这无声的死山死谷,又变成了白色的冥钱飞舞的世界。
落雪之前,这条绵延千里的吕梁山系,还活得挺有生气的,一个个褐色头冠光秃秃的,挺像吕梁山的汉子的光劭芦头;山腰上悬挂着枯树祜枝上的漏摘的山里红,像吕梁山娘儿们走娘家穿着的碎花棉袄。有男人有女人的世界,就有鸡叫狗咬娃子哭。眼前,仿佛这汉子和娘儿们都死绝了,只丢给这大山一片素缟。山顶是雪,山坳是雪,山脚是雪!树成银,石成银,就连石草儿脚下这条山汶们常来常往的盘山羊肠小道,脚印也都被镀成银色。而天上的云,还没有停止厮杀,撕扯下来的云片,如同满天鹅毛,纷纷扬扬,摇摇晃晃,飘飘洒洒地遮泣益山,染臼着舍,封祖着石草儿的去路。
山没了,人没了。
天和地之间只留有迷茫的白色。
其芡,石荩儿在这火雪封山的日子,是不该外出的。那座大疝改成的小学乍觉窗檐之下,摆设着大大小小的石缸石瓮,吕梁山系这一带滴水如油,她该和老汉沼汶锨铲當,把厚厚的闭储七进缸泛之中。不然,一旦到了冰化雪消的时日,她和石老汉就每天下山到一口泉的石凹里去担水;山路崎岖难走,怕在一星水花狨出聆外,因而索泓一杷扒水的活儿,比作为他样在魔术闷中踩钢丝,每走一步,都妥全身平衡;而这种平衡身子的硬功夫,比肩上负荷还要吃力许多。
可是石草儿还是踏雪出山了。她胳膊弯里挎着半篮子莜面馍馍,篮子免里塞着胡麻油拌成的一碗咸土豆丝,用力推开大雪封堵住的山门,來寻找她的素子。她爹石老汉,听见庙门吱吼怪叫,连呼噜带喘地在配殿改成的耳房里喊她:
草儿,雪能埋死活人,你就别去砸锅底的山坳了!草儿,索子没回来是这场大雪堵路,不会有啥闪失的!草儿……
孝顺的石草儿,头一回拗了石老汉的意志,头也没回就上路了。正月初一后,她的索子和拴马屯的几条汉子,背着土造的炸药,手里拄着榆木棍子去寻找锅底,想炸出一口泉水翻浦的地下泉水,通过管道上山,解决下山背水担水之劳。行前,她和索子约好了正月十五一定返回庙堂阖家吃一顿白面元宵的,可是索子没有按时回来她风风火火跑到离庙堂半里地远的拴马屯去找其它婆娘徇问,都说是因为大雪封山,山汉没法回来。娘儿们还痴笑石草儿,对她这个远方来的干哥太挂心了,像茶妻疼爱家中汉子那般神不守舍……
此时,拴马屯那些娘儿们的嘻笑声,早在石草儿耳畔消融得一干二净了,干净得就如同雪团铺就的那片留下一点斑驳的色彩。她脚下穿着的黑帮棉鞋,大雪为它蒙上一层白布,石草儿偶尔低头看了一眼,觉得这鞋挺像哭丧时穿的孝鞋。一丝不够吉利之感,迅速爬上了她的心扉;再看看她总日割荆砍柴时常在它的头冠下歇脚的老槐树,着实地把她吓了一跳,在白枝白杈上踡缩着一只乌鸦。乌鸦见到她一扑楞翅膀飞走了,蹬下来一片树杈上的雪霁,还把一泡鸟粪拉在她的棉衣上。
鹊报喜。
鸦报丧。
石草儿在学堂教山乡娃子不要迷信这老皇历,可是她今天却为这泡拉在她身上的乌鸦屎而心神惶惑:山野大得没边没沿,这泡鸟粪拉在哪儿不行,为啥不偏不斜地正好拉在她手臂上呢?!她悔恨自己不该叫索子跟着山汉们去砸锅底了,他说他天天憋在庙里,像蒸笼里的莜面馍馍,气闷得难受,想去山里去转悠转悠。说这话时,是在大年初五的晚上,当时石草儿正在一盏豆大的灯光下,用锥针给索子纳鞋底儿一这种鞋最耐石头的磨啃,吕梁汉子称它为登倒山。
行吗?他问。
锥针扎破了她的手,她吮了吮手指上的血珠,没有吱声。
问你话呢!索泓一追问着。
你看呢?她把锥针在黑发里蹭了两下俺看,你不如在这庙堂里迷着!瘸子于三,不是给关起来了吗?索泓一闷声闷气地说,在小小的拴马屯,没了这个贼眉竖眼的山鬼,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户人家。
石瘃儿久久没有应声,只是在油灯下穿针走线。她俩中间隔恭噼叭作响烧炭的火盆,缭绕的蓝红色火苗一下一下的舔着火否,她和他投祆庙堂墙壁上的影子,便很短地跳起来。草儿,我叫你哩!我耳朵没聋。
你应了吧!石苡儿放下针线和鞋底,把手伸到炭火盆边烤了烤,神色犹豫地说广险是怕你不经心露了馅儿。吕梁这火山疙瘩里的屯屯芯本,都在雷天找锅底打锅锥;万一都瞄准一个水眼,淹耽心人多眼杂。
索泓一和石草儿商量着说我实在憋闷得难受,绞到山取转土一个足期,正月十五准冋来,你看行吗?
初八菸里城关大集,我去把编织的荆篓啥的卖掉,给你尖问几本书來。有书看,你就不烦了。石草儿想着法儿,排解索泓一的忧闷。
別。索泓一脆脆地囘答了一个字。
石挈儿笑广笑:怕没钱买口粮了?
书对我已然是身外之物了。索泓一苦笑地摇了摇头,那亦足祁孽,念书念得越多,痛苦越大。我没別的心思了,只想一个够格的山汉。洱说,去饮马凹砸锅锥是我建议的。你就和我出山一回吧!石饵儿脸上没了芡是不是嫌弃俺了?
索泓一捧起石草儿的双下,在火盆上烤卷,卷急地解释:我恐个什么物件?一个逃出大牢的囚犯,你就是火盆上的火災,没釕这大庙收下我这个野鬼,给我吃,给我喝,给我……
我索泓一也许早就成了一把骨头渣子了。
泪瓣儿立刻顺着石草儿脸上滴落下来,语音哆嗦得像密怿枓翅广索子,我可不能没了你,俺身上都有了你的种儿了。你要是为解解心烦,俺就叫你去几天吧你可不能在打锅锥的地方久留,索子你千万小心,你毕竟不是吕梁山的山汉,山泉水冼不净你脸上的墨水,招起别的村里人的怀疑可就坏了醋了!我不是你走资派的千哥,来山旮旯躲风的吗?索泓一故作轻松地说,这是拴马屯十来户人家,都信以为实的呀!俺是怕外边屯寨的人。她说。
我小心点就是了,当个只干活不说话的哑巴!索泓一在火焰的温热中,揉搓着石草儿那双粗糙的手一这是一双在黑板上教山乡娃子写字的手,上山割荆编篓的手,还是一年多来抚換索泓一身子的手,他情不自禁地举到唇边,亲了两下。
直到夜里,石草儿才对着索泓一的耳梢说了句广去不去由你索泓一第二天身穿石老汉的光板皮袄,头戴狗皮帽子,脚上蹬上一双资倒山的吕梁山汉子鞋,与拴马屯的儿条山汉,钴进大山坳之中去了。其中唯一的婆娘是刘翠花,她是随着驾鹰捕措的男人桑狗儿,去山坳捕措去的。
石草儿站在大庙台阶上,一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白白的雪路之上……
索泓一是到饮马凹去打锅锥的。由于遍地皆白,饮马凹失去了在晴天的方位,石草儿只能从开石炮鸣后山环升起的灰色尘烟中,来判断她的索子所在的地方。
响米肉坡下的山脚,落雪的吕梁山,如同有意戏谑石草几一股,沿这大山中生养下来的山妞,究竟藏有多少袓先的坚山是石铸的身躯,人是血闷的肢体,走了好一段當路之后,实感到误了。她丼至感到她小腹之内,正在一天天长大的一块肉疙瘩,部增加她分体的分迸,使她更觉羊肠雪路之逍远。
累归紧。
甜归甜。
就在尜子要去打锅锥的皮!,石草儿还拉着他的那只大下,抚後:她小股那个部位,她说那肉疙瘩有三个多月了,该长务子、嘴和脚丫了。他笑她痴,说这肉疙瘩至少要到七、八个月后,厂才开始像踡缩的猴儿般的,伸胳膊抖腿地抓她的痒哩!索子说这些活时,大手始终停留在她小腹上,热乎乎的,像一贴粘在那儿的膏药。她很想叫索子的手再往下移动一点,那儿湿漉淹的一片草地,是昔日索子最熟悉的地方,可是他的手没有动,一动都没有动。
萃儿娇嗔地呻吟了一声。
索泓一马上回应说:不行,两个月左右最容易小产。
可天亮你就要走了。她说。
几天后我不就回來吗!现在已经后半夜了。
由你!这是石草儿的一句口头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