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今天想单身上楼,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顾逸当然没能赶上中午的餐厅预约,跟杰奎琳对了一下午的选题,她有如万箭穿心,没想到自己的表白是靠发错群跟梁代文交代的。那句“好的,知道啦”也令她头疼——丢脸,太丢脸了,梁代文得意的表情仿佛就在眼前。
但除去丢脸,鼓胀在心里的还有不安、紧张,以及——喜悦。
杰奎琳还在审bypass的所有选题,公号风格大胆,最新一期直接讨论医美和整容,是医美机构给杂志社送来的推广,顾逸还实地在医美医院泡了一周,回来写了两个号,壹周的大号用来讲医美对都市女性的重要性,bypass用来讲行业现象和女孩过剩的整形需求。杰奎琳删掉了特别戏谑的部分,只留下相对尖锐但不得罪医美行业规则的篇幅。顾逸刚想吐槽,杰奎琳说,留到你的单口喜剧里去,给公号要么被抄袭要么被举报,浪费。
梁代文主动给她发了消息:“你怎么不回信息,社死之后都没话和我讲了吗,表白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看了一眼手机的功夫,杰奎琳看到了顾逸的表情:“脸红成这样,还能不能集中精神工作了。”
赶紧把手机扣在桌上,顾逸定了定神。反而是杰奎琳先问:“是梁代文还是许冠睿。”
“嗯?”
“你的最后选择。是梁代文?在宝格丽酒店那天我就觉得你心神不宁了,和他站在一起时表情不对劲。但当时没想到你们俩有这么深的羁绊——我一直以为你和许冠睿谈恋爱。”
“……”
“许冠睿是不需要别人的,他自己就足够浪漫了。但任何人的关系都是相互需要的,你没有梁代文,会觉得人生有缺憾吧。”
“为什么听起来你总是有些瞧不起许冠睿。”顾逸的确不理解,杰奎琳先甩了他,为什么还要这样评价他,在她眼里,这样实在不够体面。
“我没有瞧不起他,哪怕到现在我都欣赏他的才华,有合作都会优先找他。怎么说呢,许冠睿享受被忽视的感觉——爱而不得的人灵魂是会颤抖的,那个空虚又焦急的心情适合他写出乐评来,他也很珍视这份才华。很多人要的是稳定,但许冠睿要的是伤痛所带来……灵魂的自由。”
顾逸愣住了。杰奎琳笑着敲击键盘:“他有个习惯不知道有没有和你说过——他见不得女孩哭,不能让女孩儿哭着回家。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也是很心动的。”
走出杰奎琳的办公室,门外只剩下零星几个同事。和之前挂在晾衣绳上飘忽的感觉不同,许冠睿像是风吹过宽松的丝缎衬衫荡起的涟漪般的褶皱,在胸口有流动的风,抓不住却知道它永远会吹动。他坚持不联系顾逸,和之前会守在身边的战友许冠睿完全不同。相处了那么久,她明白,湿漉漉的小狗感受到了自己的期限,离开了家重新回到了雨夜里。
打了三个电话过去,他没接。顾逸才回梁代文的信息:“我刚开完会,接下来要去ounce。”
“这么久才回复,是报复我吗。”
“睚眦必报的只有你梁代文而已。难得抽到了开放麦,快到3月底了,4月可能就抽不到了,我要去ounce。你和那个哈佛女孩聊得还好吗?”
“张口闭口哈佛女孩。中午约你是因为我在加班,和美国有时差,今天晚上可能没法去找你。”
“和哈佛女该一起加班吗?”
对面的梁代文“嘶”了一声:“我一个人。你现在这个样子让人实在是没法相信你是语音里带哭腔表白的顾逸。”
顾逸迅速地把电话挂了。挂完觉得有点好笑,从前说话干净利落毫无感情的梁代文,现在有了语气词。
三月底,这可能是顾逸最后一次上ounce的舞台。综艺节目的签约演员即将入驻,ounce要更名为羚羊俱乐部,这个野生的双语俱乐部迎来的是新鲜血液和更市场化的运营,但不会再是她的ounce了。
“大家好,我是顾逸。最近我发现大数据太残忍了,前几天我刚自拍了一张,各个app给我争相推送整容广告。”
台下秒懂笑成一片。好久没遇到这么快的笑点,顾逸满意地讲了下去:“因为工作原因——我是做杂志采访的,前几天去体验了一下医美,发现我国人民正在迎来中华上下五千年最大的外貌焦虑。”
“刚进门,就看到同龄的女孩在大厅等候。那个阵仗绝对是想象不到的大,销售拿着pos机在大堂来回走,非常干练。等了半个小时销售接待我,说我太阳穴一边有些凹陷,说会影响夫妻宫。那个不容置疑的语气把我震慑住了,但我严词拒绝了,因为——我不是妻,没有夫。销售说我们可以分期付款,不然真的很影响和另一半的关系。他们真的抬举我了,我现在穷的程度,还不知道明天和意外究竟哪个先来。后来听说我是采访的,她就很防备我,直到院长进来。他们这个院长有很多八卦,听完你们会觉得这个世界真的不公平,自信都给了男人,焦虑都给了女人。比如这个太阳穴和夫妻宫的关系,他们是默认只推荐给女客户的。”
“他们给我体验了光子嫩肤,据说这是最不痛的项目,但因为强光会烧掉脸上的绒毛,我能闻到焦焦的味道。打到门牙真的很疼,烤瓷牙感光,我当时心想,这都是最低痛感了?女孩对自己下手都这么狠的吗?”
“玻尿酸填充是很火爆对吧,院长给我看了几个照片,是来修复的。有人用玻尿酸打额头,从美人尖进针,粗针头顺着额头扇形注射。刚注射完效果是还不错,但过了几个月问题就来了,那些残留的玻尿酸自己有了生命,你只要按一按它就会鼓起来,于是你会隔三差五地看到额头有个扇子筋骨一样的形状,做表情更明显。我心想科技果然进步深度,当年人们在帽子上安小电扇解暑的方法,现在已经进化到了人体里。”
“还有个项目很火爆,叫热玛吉。它会在你脸上先贴个格子,然后通过射频加热脸部达到紧致的效果。听起来是很神的项目对吧?但我在和院长抬杠的时候,他说起了一个失败案例。因为打过格子脸紧了,一位女士就有些贪心,又在脸颊注射了玻尿酸。结果热玛吉有格子,那些玻尿酸填进去,脸就变成了那种老式羽绒服,填得一块一块的。外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她估计摸到羽绒服一样的脸就很伤心,打的时候也是很疼的,她又要打针把它全都溶解掉,不然怎么办,脸上穿格子羽绒服,笑起来两边各有16块腹肌。”
台下笑得很开心,顾逸环视一圈,今天真的没有熟人。余都乐开始去剪片子了,酒保也换了。ounce正在悄无声息地换血。她要认真把段子讲完。
“还有一些更离谱的,小腿神经阻断术,切掉小腿一根神经来达到瘦小腿的目的。我活了这么多年,上过生物课,只听说过盲肠和包皮可以割,还没听说过小腿,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挑断手筋脚筋?骨水泥填充,剥离头皮和头盖骨填充骨水泥增高颅顶和后脑勺,听听看,把工地都搬到头顶上来了。还有玻尿酸注射耳基底的精灵耳,手指溶脂变成仙女手,仿佛美这件事都在仙界,想美丽就不能做人。但其实这些项目都有很长的肿胀期和恢复期,女人为了变美,真的卧薪尝胆。看这街上大腹便便的男人,穿着polo衫,胸和肚子显形,他们可以笑着拍一拍,但女人多半都盘靓条顺的。这说明什么,商场店里展柜的塑料模特该换了,男士到了中年都有肚子,那男模特也得加上,不然太瘦了不是给他们传播焦虑嘛。”
“其实女性自律是很好的——社会进步,美丽并不单纯为了取悦男人。但大家全都长得差不多了,白皮肤大眼睛高鼻梁——有没有谁能告诉她们,美丽是没有唯一标准的。那些有关变美内容的app,无时不刻不在鼓吹完美;做博主,看客惯性来吹毛求疵,哎鼻子好大,真丑陋;相亲再被男人评头论足,女娲捏你都这么不用心,下辈子别当人了。女孩们就开始用手机屏幕照镜子:鼻子不够秀气,单眼皮宽窄不一,没有微笑唇,小腿也粗……古代有满清十大酷刑,现在有医美整形中心,整容不会让人变美,只会让人变样而已,变美也只是当下的一种审美,拉长了看,我们只是在时代的箱子里震荡,过几年怎么办呢,再换一张脸吗?”
演完下台,跳上台的是个带着播音腔的演员。只有二十三岁,字正腔圆,肢体语言特别丰富,气口和搞笑点都很绝。他很有可能是今年会上节目的新人,势不可挡。顾逸心想,也对,ounce四月还要更名,她并不属于这里。
正苦闷地喝酒,突然有人来搭讪:“顾老师是吧?我是忧勿扰喜剧经纪刘冉,方不方便演出结束聊一聊?”
坐在家里的书桌前,电脑前是一家脱口秀小公司的签约邀请。伸出橄榄枝的是一家新的脱口秀俱乐部,合同邀约没有签约金,但会给予每个月不少于四场的商演和接广告的机会,实在是让顾逸敌不住诱惑。但合同的甲乙方责任和义务比重差很多,甲方(签约公司)的义务是商演和广告,修饰语是“尽最大努力”,半页不到;乙方应尽的义务有三整页,规定顾逸不能在其他俱乐部演出,独占条款也不能和其他脱口秀平台再签约,否则将在世界范围内禁演,并追究法律责任。
有些苛刻,但的确诱惑得不得了。ounce过了年之后就会很难抽到,下个月开始演员会来练段子,她只能做观众了。而且拥有自己的俱乐部可以固定演出,还有广告可以接,仿佛全职脱口秀演员的大门正在朝她打开。
她打电话给余都乐咨询,电话的另一头余都乐的鼠标咔咔响,明显是在剪片子。按照他的解释,作为业内的流量公司,他们签演员多半是循着名气和才华找过去,条款因人而异,小演员在其他俱乐部也是可以演出的,并没有顾逸这份合同这么苛刻,但因为是行业刚刚兴起,合同都有些“霸王”,他们公司的合约起步三年上限八年。而且头部演员都要试镜上节目,甚至未来的每年都要上,换句话说,人会一直在竞争的环境里。
“你不签约吗……”顾逸好奇地问。
“我签了啊,但是大神太多了,轮不到我。我们公司的新媒体编辑,专职编剧,全都是业余讲开放麦的,就上次你遇到那个播音腔的也是,公司人均段子手。现在脱口秀稍微火了点,国内优秀的演员都等着第二季登台呢,还有一些别的行业来的新人,这种人就是优秀到做什么都行的程度,脱口秀就是他技能树的分支。我在剪海选视频,觉得大家蛮强的。每一期要内部角逐选出前七名才能去录节目,我们不算资深,其实没什么机会,至少签其他俱乐部有登台保障,就也算值得。”
“剪视频时看其他人的段子有什么感觉?”顾逸忍不住问余都乐——微小的念头冒出来,她其实很羡慕。余都乐的段子没有她讲得好,但自己也没能获得他公司的主动邀约,能力不行,无可厚非。
“这种录节目和比赛,工作不能特别忙,否则影响本职工作就算了,段子也不行。但实话说,上节目的合约很霸权的,所有段子的版权都归公司,文本要审核,要给广告方做口播,剪辑也会剪掉不少锋利的部分,整个都很综艺化,很违背单口喜剧的初衷。咱们都知道段子是在日常的点滴里记述心境,高压下硬写的东西很牵强。”
“嗯……”
“我们做好准备以脱口秀为生了吗?动动嘴说‘想’很容易,但都知道养活自己有多难。我签约无非是想多赚钱,演出不指望了,但剪片子工资会高1500。想让关醒心完全接受我,至少得有份看得过去的薪水。”
顾逸看着面前的合同,有些犹豫,但眼下她的确很想试试,毕竟不想输给有哈佛学历的女孩。
想到这儿她拉开门,又蹲在摄像头下和梁代文聊天。如果真人梁代文是机器人,现在变成了有血有肉会推拉的机智男孩,摄像头就像是意念中梁代文的一份载体。拆过了再安装,数据不在她的记忆还在,有些想对梁代文说又不敢说的,就通通说给它。临睡前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她还是想把话说完再进去。直接和梁代文说,她多半会宕机,尤其白天还尴尬地表了白。
“梁代文,我今天收到了个脱口秀合同,虽然不是余都乐的大公司,但可以做个喜剧演员了,但我其实没什么自信,因为……”
没等说完三句话,对面的窗风有点大,直接把门关上了。顾逸石化在原地,体验了一把风中凌乱,刚还说没有自信,这情境让“喜剧演员”四个字迅速坐实。手机还在房间里,她用拖鞋虚掩着房门,每次都不会出错,怎么这次拖鞋就歪了!
想叫开锁师傅却没有手机,下楼去打电话又没钱,而且她没穿内衣。午夜十二点,顾逸在老公房的顶楼闻着潮湿的气味,困得睁不开眼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总不能睡在走廊吧?赤着脚只有一只拖鞋的顾逸在走廊团团转,窗户还在进风,顾逸气得七窍生烟,月色真的是漂亮——但也实在是不识相,怎么就把她关门外了?
总得想想办法。正愁得头疼,有声音上了楼。顾逸紧张地缩在角落,谁?怎么办?万一是陌生人来送东西,看到她一个年轻女性没穿内衣,简直危险系数爆表。
人真的从一楼走到六楼,顾逸的心提到嗓子眼。拜托,大半夜的还真是来六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