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对不起,你温柔的示好,我没能漂亮地接住
顾逸还是第一次体会血从头冷到脚尖的感觉。她笑了:“你在说什么啊,ounce开了这么多年了,怎么会说关就关……”
“也可能是兑给其他人,可能会变成酒吧,上下层分开租掉,脱口秀应该是没了。脱口秀是被第一个砍掉的,也很正常,牵扯到钱第一个被砍掉的肯定是精神生活。”
“这会儿你还能搞笑吗。”
“我最近已经大起大落了,和老板确认过无数次了。你没看过每个月的盈亏表,一家店年亏百万还能留这么久,我都觉得老板脑子被门夹了。一楼是书店二楼是脱口秀酒吧,洋房月租12万,还是五年前的长租价,卖酒根本赚不了几个钱,情怀也架不住这么烧钱。”
“怎么可以关呢!”
“跟我生什么气啊!”余都乐皱着眉头:“没了就是没了,赶紧想想接下来去哪吧,生气有什么用,钱是别人出的,你就是个上台的演员,还有资格抱怨?”
一时无话。顾逸从很早就这样觉得,业余爱好比工作重要,因为疲惫生活里那一点点爱好,可以支撑很多痛苦的瞬间:高房租,加班,看不到的晋升空间,冷漠的人际关系,空白的感情,未知的三十岁……她没想到爱好会被夺走,ounce如果关掉了,眼下还没有能持续讲脱口秀的场合。小小的单口喜剧也没有大到可以固定演出固定收入的程度——她早该意识到这个问题。她声音有点抖:“我都拿ounce当家了,所有演员都认识,偶尔在ounce接商演觉得自己都是娱乐圈明星了,这都能结束吗?”
“兔子,你知道我们这个年龄,人生的主题是什么吗?”余都乐点了根烟:“二十五岁一过,我们的本质都在跟厌倦做斗争。消费、逃离、新欢取代旧爱……有些人是为了坚持活下去,有些是为了保持年轻。我们有把ounce作为避风港的权利,老板就有收回本金去做其他事情的权利。也是时候往前看了,你看,我们的段子也没有那么好笑,不是吗?”
余都乐没说错,自己一直靠业余兴趣支撑工作的压力,以至于忘了这也是份动荡的快乐。没有了开放麦,她大可以去试试那些可以赚到钱的场次,更可以去给综艺节目供吐槽的稿子,但她就是不快乐,为什么无论工作还是爱好,都要被社会狠狠上一课。她笑着抹眼泪:“那你还问我能不能要我的段子,明明场地都没了……”
“又不是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余都乐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居安思危吧兔子,小众不意味着行将就木,顽强点活下去才有更多机会。”
可笑——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觉得好笑,指着台阶:“我们的人生可能就像这楼梯一样。站起来滑倒了,幸运的是摔一跤,下一两个台阶,倒霉的就是滚落下去,遍体鳞伤。为什么?因为我们做的事情是‘娱乐’,才会被到处驱赶吗?因为不那么被需要,还得付费,所以才可有可无吗?”
余都乐撑着顾逸的头站起身:“别有这种反思,否则你会经常怀疑自己的人生没有价值。你先回家吧,明天还要上班,我要做清算表给老板。”
“清算”二字让顾逸空落落的。她看了眼手机:“自动关机了,能不能帮我叫个车?”
“你那个手机几年了?买个新的吧。”
“也得有钱才行。”顾逸叹了口气:“房租已经腰斩我薪水了。”
“充电宝总可以借吧?”
“关机了怎么借——鸡生蛋蛋生鸡的道理听过吗。”
到家已经是后半夜。顾逸洗了澡出来,手机已经快把电量充满了。旧手机的电池瞬吸瞬放的程度,比任何都市男女的爱情都洒脱。她躺在床上,觉得有点对不起租下的一居室,就凭这个房租的价格,下班时间怎么着也得一直泡着才能回本,怎么还每天在外面混呢。
门外有个奇怪的声音:“顾逸!”
心都要吓裂开了,顾逸开了门,梁代文的声音从摄像头里无情地传出来:“澡也洗完了,能不能接我电话。”
手机在床头震动,顾逸接起电话:“大哥,现在凌晨三点。不怕隔壁投诉我吗?”
“谁叫你不接电话。”
“太晚了,我自动关机。”顾逸有点欣慰:“你也会打电话给我哦。”
“两个女孩,总要确认你和她安全到家。”
“余都乐在酒吧陪杰奎琳,叫我先回来。”
“心情不好?”
“没什么,ounce可能要关了。”顾逸说完把手机伸出老远,不能哭。和梁代文这种述情障碍说了,估计又要给她送一些奇怪的礼物,也不要什么苦水都倒给亲近的人。躲在男人怀里哭过两次了,她总要学会不依靠别人。
“再找就是了,襄阳北路的房子做开放麦场地的确有些奢侈。你……没事吧?”
“没事,这么大人了。”顾逸心想,忍住,不能把难过都给最亲近的人。
“我最近可能还有个有关空间和家居的分享会,结束了之后就和章清雅不合作了。你之前问我的问题,在那之后回答你吧?”
问题无非就是质问他们是——什么关系。顾逸有点脸红,这还是她第一次遇到谈恋爱这么正式的男人,认真得有点可爱。这还没完,梁代文开了口:“你喜欢看展吗?有个朋友在西藏北路办了个展,叫《黑白未错》,要不要一起去。”
声音平稳,但顾逸总觉得他不太对,总能听出一丝紧张。梁代文不擅长安慰,这展绝对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勉强算做可以哄她开心的办法。听筒里声音很低,却很温柔:“没有必要一定来,和我工作相关的朋友也很无聊,但你感兴趣的话,下周四晚上,我在西藏北路地铁站等你。”
杰奎琳躺在陌生的床上,怀里还搂着个塑料告示牌——没看错,上面还写着“小心地滑”,很脏,脏到蹭得身上和被子全都是灰尘。黄闻达坐在旁边气定神闲地翻书,她的角度只瞟到了副标题——《舆论世界的哲学》。听到醉酒的喘息,黄闻达说,你醒了?
“我为什么会在你家。”
“你喝多了,我英雄救美。”
“开什么玩笑,你怎么会知道我喝酒。”杰奎琳头痛欲裂:“不会尾随了我想睡了我破镜重圆吧。”
“神经病。”黄闻达指了指怀里的告示牌:“自己看看撒酒疯的样子,什么都拣,还真不愧是村里的丫头。”
杰奎琳把告示牌踢下床,如愿砸到了黄闻达的小腿。他皱着眉头:“最毒妇人心,横尸街头都不会有人拣你回家,要不是我,你现在都出现在社会新闻头条了。”
她明明最后一秒的印象是顾逸捏着她的下巴叫嚣涨工资,现在换成黄闻达,实在令人费解。但这两个人能扯上什么关系,完全不会。
“弄脏的床铺,我赔给你。”
“不用,叫阿姨换掉就好。”
“不催着我合伙了吗。”
“都喝成这样了,聊工作有点过。心情不好的人,得给她放空的权利。”
空气难得安静。黄闻达,一个经常聒噪地在她身边催促她合伙的男人,此刻翻着书喝红茶,清甜的味道有些宁神,令她恍惚。能任由她把家里弄脏,并且不会驱赶她出门,这个男人比表象温柔得多,她早就知道。而且,他眼光独到精准,工作起来泾渭分明,对不喜欢的人手起刀落,从不拖泥带水。刚到上海时她还什么都不会,读书第一名却没见过世面,都是黄闻达一个字一个字地教,让她多去观察客户,并且带着她在上海的各个地方体会风情。最早做地产tvc,她负责写文案,及其不接地气,也不看位置和学区,几乎写成了诗;黄闻达也不替她挨骂,就让她接客户的电话,被打击,再熬夜查资料;第二份工作去做公关,他们的《达琳爱情故事》被疯传,她有了点名气,却依旧逃不了客户的陪酒,黄闻达都自己赴约,喝吐了也会陪,但喝醉了回来从来没有怨言,只会因为公关稿的疏漏狠狠发脾气,要她保持职业性,不要因为是女人而放松自己;后来她逐级升职,野心越来越大,逐渐和黄闻达平级,不肯再被他规划人生,跳到对家公司去,两个人晚上见面,白天抢对方的活动资源,对媒体说鬼话拆台,通稿抹黑对方……总之,相爱相杀。
最痛苦的决裂是二十八岁的生日前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万念俱灰,但黄闻达已经期待了很久。在那之前她得了不少病,因为昼夜颠倒压力大摘过息肉和肿瘤,也手术去除过胸部的肿块,胃的毛病就更不用提,厌食严重……工作的强度已经摧残得她成了医院的常客,她拿着验孕棒颤抖,仿佛已经看到没有时间陪孩子的苦楚。但准备和黄闻达商量时,黄闻达和女下属在一起,不肯接电话,最后索性关机。
也许太过激烈的爱情故事,收场都是狗血的。
此刻她很想问问黄闻达,当年和女下属在一起时究竟在做什么。至于那个没能留下的生命,也不是他想得那么无情,但房间里弥漫着和平,他们难得有这样的气氛,她不想破坏。
黄闻达像是发现她有话要说:“想什么呢。不会是舍不得我了吧,现在答应我还来得及。”
“神经病。”说完这句她发现,两个人的口头禅竟然还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