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小妮自幼未见过这般装束，不由着迷起来，只管看了半晌，又去瞧魏氏容貌。只见魏氏虽年长些，眉宇间却有一番风流潇洒之气，不与俗女子同类。小妮一时看呆了，双脚如那生根之木，只管立住不动。还是薇儿恐她延误过久，拖了她胳膊，生拉硬拽带她离了皇后宫里，自回德嫔处不提。

那边的戏却正唱得好，连皇后这样心中存着事的都渐渐听住了。只听得其中一个唱小生的笑吟吟唱道：

“喜得功名遂，重休提携。荷天天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夫共妻。腰金衣紫身荣贵，今日谢得亲帏两情深感激。喜重相会，喜重相会，画堂罗列珠翠。欢声宴乐春风细，今日再成姻契，学效高飞，如鱼似水。”

一旁扮妻子的小旦也是喜气洋洋唱道：“笑吟吟庆喜，高擎着凤凰杯。呀，象板银筝间玉笛，列杯盘，水陆排筵会……我则见兰堂画阁列鼎食，永团圆世世夫妻。”

在座的命妇俱是正室身份，听得最末唱到“永团圆世世夫妻”，个个都喜动颜色。独有魏氏冷笑一声，只管拈了一把松子要磕。旁边她贴身侍女纱儿见了，忙接过去捻开，又吹去细皮，托着送回魏氏手里。魏氏只捏了两个，便把纱儿的手往回一捏道：

“我又不是没手没脚的，要你这般贴身伺候。你自己剥的，自己且多吃两个。”

纱儿是晓得自家主子的脾性的，也不推辞，自拿了手帕包住松子，放到衣兜里，又暗劝魏氏道：

“夫人可是不爱看这戏？咿咿呀呀是不合您口味，不比那什么歌剧什么芭蕾的。只是皇后宴请，您务必忍耐些才好。”

魏氏笑道：“我也不是留洋一趟就连本都忘了的人，这些戏小时候也常和家人一起看。只是听着其中一句戏词觉着讽刺罢了。”

纱儿便问是哪一句，魏氏倒也不隐瞒，冷笑道：“便是那‘永团圆世世夫妻’一句。”

纱儿晓得旁的命妇都是最喜这一句的，忙按了按魏氏的手臂道：“夫人且低声些。这一句哪里不好了？谁不愿得个可心夫婿，生生世世做好夫妻？”

魏氏冷笑愈甚道：“旁的人我不管，天不可怜我，配给那姓雷的做这一世的夫妻，我只好自认倒霉。若要让我和他做世世代代的夫妻，我还不如一落地就抹脖子去死来得干净。”

纱儿恨不能将那一帕子松子都塞到魏氏口里去，直将她嘴堵上了才好。幸而因着魏氏服饰怪异，性子孤僻，命妇们俱不愿与她往来，独留她一人坐在角落，才不曾叫人听去方才那番言语。纱儿想着，今儿回去可要给观音大士磕几个响头，谢她保佑皇后不曾听见自家主子的话。

皇后这边连道唱得好，令人装了盘没动过的糕点赏下去，又叫那唱小生和小旦的近前来瞧了一回，问他们名姓。那扮小生的便跪下行礼道：“小的名唤李达。”

扮小旦的也随着跪下道：“小的叫□□官。”

众人见那扮小旦的虽是个男子，却是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身姿窈窕，伶俐俊俏，活似个女孩。问及年龄，答曰刚满十七。众人叹了一回，皇后又赏了些钱，令他们退下了。

见这班戏子退走，诸人都是心下一紧，晓得皇后必是要开始正题了。皇后却只管笑吟吟的，谈着方才的戏文道：“这出戏听着别有味道。世世夫妻，也要图个夫荣妻贵，彼此襄助。若是丈夫在朝中有了为难事，做妻子的也当想方设法，为其分忧解难才是。”

皇后一语落地，自有那凑趣的问道：“敢问皇后所言，是什么难事？”

皇后便故意叹道：“世间艰难，莫过于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因而把公祭一事的种种花销渲染开来，说出许多数字来，又叹息国家疲弱，困于岁币，内忧外患，让人心酸。末了才慢慢把话说到府库空虚，国帑不足上，缓缓道：“我欲为圣上分忧，不知诸位可愿助我一臂之力吗？”

皇后既如此吩咐，在座的命妇纵心有不愿，为着枕头风的厉害，生恐累及丈夫前途，又有哪个敢出言反对的？因此不过默默不语罢了。内中有几个乖觉的，或是素日与皇后要好的，晓得这是个效忠表决的好时候，不说与旁的不乐意的结为战线，反倒鼓噪着，催问皇后欲要何为？

纱儿见状，悄声与魏氏道：“夫人所猜果然不错，当真是一桩鸿门宴哩。”

魏氏撇一撇嘴，伸手往纱儿兜里又摸了几个松子瓤吃着道：“倒也算不上鸿门宴，皇后此番不过为了要钱，又不是为了要命。”

那纱儿乃是魏氏心腹，贴身的大丫鬟，魏氏又留洋多年，性情想法都不与旁的命妇相似，待她不若下人，反像姐妹，两人倒可推心置腹多说几句梯己话。当下纱儿听着魏氏这言语，也不由暗中撇嘴道：

“夫人又不是不晓得老爷的性子，要老爷的钱，可不就是要他的命吗？”

魏氏听了也是一笑，摇头道：“他那个人这种时候乖巧的很，关着他的仕途，让他成千上万地破费，他也是肯的。”

主仆二人在角落里暗中言语，皇后那边早已是开了口，盈盈笑道：“我想着，如今的世道，为了挣些小钱，连几岁的稚童也晓得弄些柠檬泡了水，制个果露，上街兜售。只是我们一干妇人，又俱有身份，不好做这走街串巷，抛头露面的活计。但天下弄钱的法子总是相通的，我们也可以仿效他们，做些个买卖，卖得的钱，捐与国库。”

众人便问皇后，预备卖什么东西。皇后见这些命妇已经入彀，便叫宫女捧出个极大的金盘来，先自头上拔下一支双凤珠钗来，每只凤嘴里衔着一挂珠子，每颗珠子都有莲子大小，叮当一声放在盘中。众人都怔怔看着，皇后已是笑道：

“我们这班妇女，身上也没有什么东西，不过一身衣裳，几副首饰，满头青丝。衣裳是要留着遮羞蔽体的，青丝截取下来，除了寄托情思也无甚用处。只有这些首饰乃是身外之物，大可以捐出来，到时我叫宫人拿了，到那店铺里一并寄卖出去的，得的钱自可填充国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