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那车驾一路往秀苑最深处行去。莫宝儿恰是住在秀苑靠里的房屋中的。她远远看着车驾过来，心头不禁一喜。原来那日宝儿侍寝不成，被个宫女截了胡，晾了一夜的事到底不曾瞒住，渐渐旁人都知晓了。忠厚的为她叹息几句，安慰几声。刻薄的不免嘲讽一番，讥笑一场。更有那喜诙谐的，还要编排了段子和她玩笑。

那宝儿若是个性情宽宏的，大约一笑也就过去了。偏她又不是，性情还暴烈，为此几番和人争执起来，反被嘲笑得更狠了。她满心指望这次皇帝想起了自己，派了车驾接自己来，正可一雪前耻。因此忙推了门，往外站着迎候。谁知车马直从她门前经过，半点不曾停下。宝儿登时气了个面青唇白，扶着门框浑身乱战。她又不知被接去的秀女是哪个，只好继续把那卢思思恨得咬牙切齿。

这些个秀女的心思，小萌和洛儿却是顾及不到的。她们只管接上胡美人便走。回去路上，洛儿不住口地赞道：“萌姊姊，世上竟有这般美人，我今日算是见到了。你说同是女子，这老天怎的独付给她这般绝色？好不叫人羡慕！”

小萌却叹道：“如此美色，回到宫中让皇后娘娘见着，还不知要生出怎样的风波来？你须不要忘记，当日丽妃入宫时，皇后和皇贵妃是怎样一番情态。”

洛儿当日还在皇后宫中，焉能不记得旧主是如何震怒的？她也跟着叹息道：“到时娘娘必是要生一场大气了。”

皇帝那边已是等得心焦，好容易听人道：“胡美人觐见。”皇帝这才吁了一口气，堆下满面的笑容来。

小萌、洛儿两婢，拥着胡氏走上阶来，盈盈拜倒。皇帝还不及去扶，就听着娇滴滴的声音道：“妾胡美儿见驾，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顿时心花怒放起来，暗想当日竟忘了声音这一辙。倘若人美而声不娇，就仿佛花艳而不香，总缺了一种韵致。现在胡美人四角俱全，他岂有不乐的道理？忙不迭吩咐了平身，又令鲍满亲设了座，赐胡美儿坐下。

此番美人近在咫尺，皇帝总算可以看个饱了。他真个一言不发，且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着胡氏。只见她云髻低垂，玉肩轻削，脸蛋丰润鲜艳，粉腮红得可爱，柳眉秀色可餐，凤眼媚中带清，琼瑶端正，樱桃可人，人道是天仙下凡，再细看却是勾魂使者。任皇帝见过许多美人，一时也不禁目眩神迷住了。

那胡氏到底是初近天颜，还是十分羞涩的。见皇帝只顾把两道目光喜孜孜地定在自己的粉面上，不由得娇羞腼腆，只顾低着粉颈，摆弄着衣带。两人谁也不言语，那殿里伺候的人却是人人好笑，又不敢出声。还是小萌平日受宠，胆子大些，悄悄上前，把皇帝的袍角一拉，皇帝这才恍然回神，忙传下旨来，赐胡氏香汤沐浴，又传御厨房摆上一桌盛宴来。

胡氏忙起身拜谢了，随着宫女往旁边浴室里走，怎料皇帝竟也跟了进来。胡氏一时羞怯，拥着衣服却不肯前了。她那一双凤眼左顾右盼，半晌不见皇帝离去，只好羞红了脸道：

“且请圣上到外面暂坐一回。”

皇帝却笑眯眯道：“美人出浴乃是千古头一件雅事，朕岂能错过了？”

若是一般嫔妃，此刻被皇帝话一挡，也只有应承的道理。那胡美儿却不肯，她小嘴一拨，把头一侧道：“那是出浴，又不是沐浴。”

皇帝涎着老脸道：“也是一样的。”

胡美儿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发上的金钗步摇一起簌簌摆动。她抱着双臂，只是不从道：“妾不敢亵渎圣上。”

皇帝便要去捏她的小手道：“朕却不嫌。”

胡美儿却拿出那日回廊相遇的手段来，凌波微步，灵巧巧避了开，躲到了屏风后，只露出半面脸道：“左右一时三刻后都是圣上的，圣上何必急于一时？妾再不从命的。”

皇帝被她弄得无法，又见她娇憨得可爱，一句责备也说不出口，只得笑笑，当真退到外面坐着去了。他见那宫女们鱼贯而入，捧着手巾、镜子、胰子、浴衣等许多东西，只觉心头痒痒，恨不得跟着进去，但又恐惹恼了美人，只好暂且借着酒忍耐一时。

只是他饮了一杯后，马上又饮第二杯。斟酒的小宫女因见皇帝和胡美人往来得有趣，也看住了，不曾及时斟得酒来。皇帝一口呷了个空，吓得那小宫女忙跪下请罪。他也不恼，只叫她又斟了一杯。小萌忙把那小宫女带下去了。

又等了一时，胡美儿方才浴罢出来。皇帝见她脱了宫装，另换了一件轻薄的罗衣，薄施脂粉，淡扫蛾眉，别有一番雅趣。这时一阵凉风吹入殿中，恰掀起罗衣的一角，露出里面银红的衬衣角来。皇帝眼尖，一眼见到那上面还绣着小小一对鸳鸯，他登时又看住了，还发起怔来。

美儿见皇帝看住了，自己越发羞了起来。她自十多岁上便出落得如花似玉，因她父亲是学里山长，每每往学里探望父亲，都要引得无数狂蜂浪蝶围观。每到招揽新生，都是人山人海，无数轻薄子弟都愿借着入学之机和她兜搭。

美儿对这些浮浪少年却是一个也看不上的，因此时时冷着脸。因她艳若桃李，又冷若冰霜，那些人私下里便为她起了个诨名，唤做“云中狐”。言她妩媚如狐狸精，又可望而不可及之意。

美儿此刻见皇帝的神态和她在家时见到的轻浮子弟别无二致，不由忘了场合，娇声啐道：“好个轻薄无行的！”

众人一时都惊住了，皇帝也回过了神。美儿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顿时慌了手脚，又不知要不要当头跪下请罪，急得小脸通红，一点珠泪盈在了眸中。皇帝倒也不恼，反从袖中握住她的手，托在掌上，安抚道：

“怎的如此娇憨？日后有外人在，可不敢如此言语无状了。”

众人从不曾见过皇帝脾气如此和悦，说话如此温柔，连带着小萌，个个都怔住了，诧异得不得了。美儿却只道皇帝就是好脾气的人，她反把小嘴一撇，笑道：

“听圣上这话，若是没有外人，我就可以随便说话了？”

这话一出，小萌都被吓住了，暗想这胡美人怎的如此不知眉高眼低？谁料皇帝当真笑起来，体贴温存道：“若是没有外人，自然随你说话。”

他一面说着，一面捏了美儿的手把玩。只见她那纤手柔嫩白净，真如白玉雕琢成的一般，心头越发欢喜，不禁赞了一句：“好美的一双手。”

小萌听得此话，忙在旁边斟了一杯酒来。她晓得看架势，这胡美人必定要一时宠冠后宫的，她不可不巴结一番。那美儿接了酒在手里，捧着献与皇帝，娇声娇气道：“请圣上满饮此杯。”

皇帝心中大乐，就着美儿的手一口饮下，又唤洛儿再斟了一杯，亲递与美儿。美儿却拿娇拿巧，把小脸一侧道：“要和圣上喝个交杯酒才好呢。”

皇帝一听，连连点头道：“正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