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的母亲
第一章
我的母亲
我最爱看母亲挥动棉花条的手,那么轻柔,那么窜有节奏感,而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一支古老的催狼曲,倾诉着一个古老的故事……又是一夜秋雨。
白露刚过,秋风乍起,天是一天比一天冷起来了。也许是我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上有过不少的冰霜吧,我习惯于冷风秋雨,相反,却对太热烈的夏天,在内心里取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然而,这些年,我时常在起于青萍之末的秋风到来时,便担心着冬之将至了。这个原因其实是很简单的:我的母亲在74岁时动了一次大手术之后,肺心病曰见深重,一到冬天便卧床不起。那时,她会托人写信:“天冷了,我又躺下了,这个冬天不知道过得去过不去……”待到冰消雪融,春回大地时,她又会托人写信:“天暖和了,我可以起来坐坐了……”乡下人一来文化程度不高,二来人人忙着种地,大凡托人写信总是口述什么,记下什么,这样的家信我却觉得珍贵,那是真的母亲在和我说话。
人,实在难免自私。从此以后,我就盼着冬天晚一些来,我就希望所有冬天都是暖冬。然而,冬天是和春天一样不可阻挡的,我也只能忧心忡忡而已。
不是吗?秋天已经到了,冬天也不会太遥远了!据说,所有的老人都是怕冬天的。而我确确实实地记得,我的母亲是从冬天里过来的说来也真奇怪,我关于童年的记忆,几乎很少有桃花流水,所多的是冰雪下的小路,冰雪中的脚印那时,地属江南的崇明岛上的冬天,是十分寒冷的。小河里冻得冰上可以走路,可以摔跤,下的雪足足有一尺多厚。岛上风大,再加上几乎所有的农民住的都是芦苇夹成的笆墙草屋,这苇叶草尖便在风里呜呜作响,很为冬天增添了不少声色。
入冬以后,农活没有了,农民便去长江边上割芦苇,我的母亲自然也不例外这是生计之一。我在七八岁时便跟着母亲去割苇拾柴,在破烂的江堤上第一次看见了长江家乡人把江也说成海江上最使我迷恋的是那些帆船,我真想自己也坐到船上,而不管它漂到什么地方也许,这是我的第一个梦想吧。
母亲正在割芦苇,嘴里呵出的热气一团一团的,枯瘦的脸上渗着细密的汗珠。一根根芦苇聚集成一堆了,这一堆芦苇渐渐地髙起来了,我便从堤上下来坐到芦苇堆上,看着,怕别人来偷。从我记事起,母亲给我的印象便是这我的母亲样的:她很少说话,从没有看见过她曾舒心地笑过,她也从来不曾希望年幼的我为她做些什么哪怕当个烧火做饭的下手。她只是默默地劳作,没有什么指望,也从不向别人乞求。割好的芦苇要运回家,就得用手推的独轮车。坑坑洼洼的泥路真是寸步难行,母亲在后边推,我在前边拉。拉车不得法,会把车拉翻的,我就曾把车拉翻过好几次。母亲却不指责我,把车重新扶起,用粗布围裙擦擦我额头的汗,继续走我们的路。在曲曲弯弯的田埂小路上,这样的独轮车总是有十几辆鱼贯而行,“吱吱呀呀”地叫着,我母亲推的车总是落在最后头。别人家都有青壮年男人推车,而我,是个孤儿;我的母亲,是个寡妇。
童年的美丽的梦幻,都在这独轮车下碾碎了。在高低不平的田埂路上,在嘶叫的北风中,现实融化了天真与稚气,我在弯腰曲背的拉车的途中,只是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像男子汉一样推着独轮车,装很多很多的柴,雄赳赳地走在前头。那时,我的母亲是一定会微笑的!我怎么也忘不掉母亲的这一双手那像树皮一样干裂的手,在冬天从来都是渗着细小的血珠的手。
即便是这样粗糙的手,我幼小的心是也盼望着能常常得到这双手的抚摩,可是,这样的机会太少了。母亲总是日出便去种地,中午吃完饭做一点针线活,为我缝袜补鞋。母亲称我为“拆匠”无论是衣服还是鞋子,穿不了几天,都会在我和小伙伴的追打之后,很快变得稀烂。晚上回家母亲总是急急忙忙地做饭,然后是点一盏小油灯,我在灯下做功课,母亲便纺纱。那是一辆和宋代的纺织图上一模一样的纺车,我看着母亲从一根棉花条上捻出一段线来,再绕在细细的锭子上,一手摇动车把,一手握着棉花条,细细的线便会均匀地吐出,一圈一圈地绕在锭子上。我最爱看母亲挥动棉花条的手,那么轻柔,那么富有节奏感,而这纺车发出的细小的声音,就像是一支古老的催眠曲,倾诉着一个古老的故事……我是先看见母亲纺纱,再读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古诗的。
小时候,无论家境多困难,我也从没有衣不蔽体过。母亲自己种的棉花,母亲自己纺的纱,母亲自己织的布,母亲自己缝的衣,这千丝万缕中包含着的母亲的爱使我长大,长成了一个男子汉。然而,每当我想起,我在顽皮的儿时,那样不知道珍惜母亲千辛万苦做成的土布衣服时,至今也仍感到羞愧不已。
大约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吧,放学路上,我的一个同学在衣衫的领口上挂了三个钢笔帽,那自然是气派得很的那时的乡村小学生有一枝钢笔实属不易,何况三枝?小学生们对钢笔的渴望,现在看来是很有一点形式主义的味道小伙伴常常以钢笔的多少作如下的判断:有一枝钢笔是小学生,有两枝钢笔是中学生,有三枝钢笔是大学生,有四枝钢笔是留学生。挂着三枝钢笔帽的我的同学,显然是冒充大学生了,因而当他讥笑我只有铅笔头时,我愤愤然了:“狗屁!你是大学生吗?”“狗屁!你是小学生吗?”来回几个“狗屁”之后,便大打出手,结果是两败俱伤:他的三枝钢笔被我一把揪下,原来只是三个空洞洞的笔帽,并无实际内容;我的一件刚穿两天的长衫的下摆“哗啦”一声撕破一条大口子,不得不用一只手提着走回家。仿佛平时全然不知道母亲为我做一件长衫的艰难似的,这一回,只有在破坏之后才使我想起了纺纱织布的艰难,我真的害怕了母亲愁苦的脸,母亲愁苦的心,我怎么就不能给母亲添一点愉快,而尽是闯祸呢?
那一天,我装着肚子痛,一边“哼哼”,一边掩着肚子正好把那一条口子也掩住了回家的。回家便躺下,把衣服塞在床里头。
母亲一见我生病,便赶紧煮了热开水,加一勺红糖、一个鸡蛋这是平时从来也没有的美食。吃完之后,我虽然也担心着吃完之后一旦事情败露怎么办,但,没有细想便很快就睡着了。现在想来,孩子的欺骗往往是出于无奈,还带着点天真,这同有的大人的老谋深算实在是应该区别对待的。待到我一觉醒来,母亲纺完纱临睡时端着油灯来看我,先是摸摸我的头那一双袒糙的手对我来说,是特别敏感的,我醒了。母亲又给我盖被子,把长衫从床的角落里拉过来,盖在我的被子上,我的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母亲已经什么都看见,什么都明白了。我闭上眼等待着惩罚那一只刚刚还轻轻地抚摩过我的手,会重重地落下来吗?母亲叹了口气,放下油灯,找来针线,坐在我的床沿上,一针一线地缝补着那个口子。我看着,眼泪流了出来,忍不住地呜咽着。母亲轻声地问:“又跟人打架了吗?”慈爱是可以得到诚实的,我一边哭,一边把打架的经过告诉了母亲。
“总是做娘的穷,买不起钢笔。”母亲一边说,一边也掉眼泪。
“妈妈,我不再跟别人打架了,我用铅笔一样能把字写得好好的,你别哭了,好吗?”那一个夜晚,那一个正月刚过、春寒料哨、冷峻的月光从屋顶的明瓦里洒到床前的踏板上的夜晚,怎么能从我的记忆中抹去呢?一个诚实的充满慈爱之心的母亲,在她的温情中,孩子们是可以改掉自己身上的许多毛病的,而厉声斥责、无情的打骂也许只能适得其反。
我很少得到过母亲的温柔,那是因为生活所迫,温柔不能代替温饱、不能代替粗茶淡饭,我活下来了,那就是母亲的全部温柔。在我稍稍懂事后,母亲就说过:“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了!”至今,我也还不知道母亲的全部尤其是我咿呀学语的年代,作为一个年轻的寡妇,她所受到的屈辱以及生活的煎熬。我能记得的是:总是叹息和泪水伴随着她。
四我曾向母亲保证过不再打架,而这个保证我是做到了的;我也曾经向母亲许诺过:“等我长大了,买糖果给你吃。”为着这个六七岁的孩子的许诺,母亲不止一次高兴地向别人谈及。母亲真的是因为爱吃糖果吗?
母亲有病的时候,家里真是十分凄凉的。
大姐和二姐都上学了,只有我陪伴着她。我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惶惶不安地每隔一小会儿便去母亲床前看看母亲盖着的被子是否还在动,然后呆呆地站一会儿。母亲流泪的时候,我说过:“妈妈,你别哭了,等我长大了买糖果给你吃。”我对我母亲的许诺竟是如此的少,少得可怜。记得是1961年夏天,我读高中一年级时放暑假回家,正好赶上发了一个月的助学金,共8元。那是吃不饱饭的岁月,母亲总是从很少的口粮中省下一点给我吃。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便又想起了儿时的许诺。那时乡下小镇也卖高级的糖果、点心,我咬咬牙,以一元钱买了两个月饼之类的点心兴冲冲地回家了。当我把月饼连同剩下的7元钱送到母亲手里时,母亲只吃了一口,便放到了我的手里。母亲并不高兴,也没有责怪,但,我顿时明白了她想说的是这一句话广那不是我们吃的!”为了让我读书,母亲受苦受累不说,还要听很多的风言风语:“这个寡妇真傻,还不让儿子种地挣工分?”母亲什么也不在乎,只是在每学期开学时把喂的山羊、种的青菜,连同几十个鸡蛋一起拿到镇上卖掉,凑够了学费,再让我换一身洗得千干净净的土布衣服上学去。
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从小学毕业那一年起,每逢暑假我便去卖梨裔糖,冬天则去捡破烂。我挑着一副小担,吹着一枝竹笛那不是去演奏音乐,而只是胡乱吹响,有个调就行了走在陌生的、离家几十里地的乡村小路上时,现在想起来,恐怕多半是害怕迷路的茫然之感。高兴的是,一天下来,我居然也能赚回两三角钱。我以为把钱放到母亲手里时,母亲一定会髙兴的,哪知道母亲却背过脸去,悄悄地擦着眼泪。
我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求学的。小学毕业后,大姐已在武汉读护校,二姐不幸病逝,母亲更加愁容不展了。小小的我,当时也能猜到母亲是在痛苦地思念死去的二姐。二姐病了好几年,一直面黄肌瘦,就这么拖着。有时,我随母亲到江边拾柴火去了,二姐巳经卧床不起,母亲在她的床头放一点白糖,一8瓶热水她已经很少吃饭了。后来,母亲借了一笔钱送二姐到医院。临死前,二姐好像感觉不到痛苦了,以为自己病好了,跟母亲说:“妈,我不嫁人,一直陪着你,弟弟聪明,我们供他读书。”母亲止不住地流泪。在母亲的怀里二姐断了气,断气后眼睛一直不闭,那时,她正好18岁。母亲一直抱着二姐,慢慢地揉她的眼皮,二姐的眼睛才慢慢闭上。
二姐死后,我好像懂事多了,知道母亲更离不开我了,便说:“妈,我不考中学了,回家种地吧!”“还是去考吧,二姐不也希望你读书吗?”考完后,我不是放鸭子,就是挑个小担去卖梨裔糖。不料一个多月后,我的班主任老师送来了录取通知书,母亲又喜又愁。
“要去的!你儿子文章写得好,将来能当作家的!”我母亲根本不知道作家是怎么回事儿,她只是以为做作家大约跟当官差不多,反正是好事儿,便连忙赶做了一身芦花格子的土布新衣服,自己手缝了一只土布新书包,在一个初秋的早展,沿着那一条麻雀飞来飞去的田埂路,把我送进了中学的大门。
五母亲确实是很苍老了。我在一首诗里,把她比作干瘦的稻草,而在先前,她也曾嫩绿过,有自己的绰约风姿。
母亲是不能不苍老的,自我生下3个月后,父亲溘然长逝,挑着这样的生活重担,走了近40年的路,那是母亲才有的毅力啊!母亲在60多岁时依然天天出工,在生产队里起劲地干活,还种着自家的一片自留地。当我以工农兵大学生的名义毕业,月薪36元,从中每月拿出10元给母亲时,母亲自然是欣慰的,但总是说广不要每个月给,我还能做活,就有饭吃。”于是,我在心里便欣欣然,以为母亲身体还仕实,照例每月给10元钱,却省了我像别人常遇到的跑医院的心思和时间。
我终于辞别母亲,离家出走,是在1976年夏天。从那以后除偶尔回家省亲外,算是真正地背井离乡了。以后,倘若不是“遗返原我的母亲籍”,恐也难得回去了。这一次的离别,母亲特别伤感,说:“恐怕是回不来了!”我好像也只是到了这样的时候,才想起要细细地看看母亲,母亲日渐消瘦了,头顶上一根黑发也找不见了,是一团灰白的岁月的云雾。走的时候,按照乡俗,母亲自己去地头挖了荠菜,包了鲜美的馄饨这是我最爱吃的。走出家门后,母亲一直在宅门口望着,挥着她那瘦小的手,我在泪眼模糊中想到的是这样的诗句:我本是母亲身边的一张叶子,因为好高骛远而随风飘荡……从此以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有两三年时间,我几乎每年冬天都要回去探病。一等我回到家里,母亲便心宽地笑了,自觉病情也好了。但,病总是病,肚子不停地绞痛,送到县医院,动了4个小时的手术,取出一个瘤子,修补了肠子。那一段时间,母亲的心情是很好的,一是查明了病情,二是儿子、媳妇随时侍候左右,倒也尽得天伦之乐。偶尔也有小小的争执,有一次母亲执意不愿输血了她知道输一袋血得54元钱,便告诉医生:“我的血够了,我的儿子没有钱了!”医生当然为难,我拍拍口袋连声说广有钱!”然后是连哄带骗,才让母亲安静下来。我那时身边确实有1000多元积聚下来的稿费,原是为着结婚安家用的,知道母亲病重便全部带在身边了。当我能为母亲的生命尽力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做儿子的自豪感。当然,想要全部报答母亲的恩情是做不到的,因为,她给我的是全部,而我给她的只是一点点。比方说吧,我就是舍不下功名利禄,而没有在母亲垂暮之年,须臾不离地服侍在她左右!须知,当我离她而去时,她还只能卧床,只是天气很好时偶尔在椅子上坐一会儿。那一天中午,我和爱人为她炖了一沙锅的鸡汤,我一匙一匙地喂着母亲时,我的手是发抖的,我实在不愿说广妈,我要走了!”但,我是不能不走了,事假已请了4个月,月薪39元已全部停发,电报催了好几次,如不赶紧回京,赶紧写稿,生计都成问题的。
天下人谁的心最细?我说母亲的心最细!她只需察颜观色就行了,她知道儿子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们该回去了,这一次把你们拖累够了”。
母亲就是这样的,她从来认为只有她的付出才是应该的,天经地义的;而子女们为她所做的一点小事,乃至一声亲热的呼叫,都会使她感到满足,甚至以为是拖累了别人!这种美德并不是时下常说的谦虚可比,而是母性、母爱,伟大又纯洁的母爱!那么,她的内心就没有矛盾了吗?当然是有的,她希望着儿子常在身边,又希望着儿子能成功一番事业,当两者不能得全时,她所取的态度无疑便是牺牲自己。
乡下人是很喜欢夸张的,有人告诉我母亲:“你儿子写一篇文章就能得1000元稿费”母亲不以为然地笑笑:“那不是写字,而是挖金子了!”就连我的一些亲友也都以为我写诗发了大财时,母亲是真的生气了:“怎么就不看看我儿子的头发呢?都剩下几根了!”在乡下住的那一段时间,只要母亲比较安静、不犯病,我便在外屋写一点东西,那种景象是很难得的了:这是我儿时度过的屋子呀,那时母亲在这里纺纱,我也就是在这张桌子上练着写字,练着写作。溶溶的月光从屋外的杨树叶间照过来,洒了一地的雪白,我试着去捕捉20多年前的纺车的声响和芦哨的声响。我的“故乡抒情诗”的大部分,便是在这间屋子里写出来的。
母亲每每睡到半夜,便会醒来,轻轻地喊道:“井生(我的奶名)快睡吧!”我高兴地应答一声:“妈,知道了!”这是多少年听不见的亲切的呼唤了!于是,我便小心翼翼地走到里屋,尽管毫无睡意,为了母亲能安睡,我也只好躺下。母亲把电灯拉亮了,你要看一会书的。”我的一切习惯,母亲都刻在心里了。少顷,母亲会打起轻轻的、均匀的呼噜声,这种声音在我听来,是跟音乐一样美好的。
母亲常常对别人说:“儿子回家了,睡觉也踏实了。”如此说来,在我不在家的漫长的岁月里,母亲是睡不好觉的,她思念着、牵挂着,永远的思念着、牵挂着。她是常常在梦里走近我的,木讷、笨拙的我,在先前却并没有想到这些。
母亲从来不问我有多少钱,她只是提醖我,瞎了一只眼的品元伯生活很艰辛;前些年住过院的堂兄家里经济也不宽裕;侄子、侄女结婚的时候,要送一点礼;她总是把我们带回家的糖果、点心分送给乡亲、邻里;而当我提出留一笔钱在她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时,她却摇头了:“你留着吧,还要养家,妈过得很好就行了,要钱干什么,还想带进棺材去吗?”待到有了小孙女,她是十分髙兴的。但,据我的堂兄来信说,母亲也有小小的不满足:“要是个小孙子,就更好了。”苇苇刚满周岁,母亲便来信要我们回去一趟,我走不开,我的爱人带着小孩回了次老家,母亲高兴得年轻了好多似的,还连连埋怨自己,我老了,带不动了,应该我来带苇苇的!”一岁的孩子不懂事,把母亲刚刚捡好的绿豆从筐里倒得满地都是,并以此为乐,母亲奄不责怪,一粒一粒地检起,检起后再让苹苹倒在地上,再捡起……这真是第三代的福气了。倘若我在儿时如此调皮,那非得挨打不可的。
如果身体好一点,母亲便戴上花镜,给苇苇做各种尺寸、各种式样的小鞋子。我的爱人惊叹道:“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好看的样子!”有一年春天趁出差之便,我回家小住几天。临走时,母亲让我带回了七八双大小不一的鞋子我死了,孙女还可以穿奶奶做的鞋。”因为她是一个平凡又平凡的人,所以并不想千方百计益寿延年的,对死,所取的也是从容不迫的态度。
她请人画了一张自己的寿像,挂在我父亲的遗像旁边:“这两个像,以后,你要带走的。”她自己把寿衣做好了,“省得到时候,你们手忙脚乱”。
说实在的,她有点害怕火化,“让人去烧成灰,真怕,好在,眼睛一闭什么也不知道了”。
七我真想为我的母亲立一块碑,但,不知道这碑上应该写什么好她是那么平常,连个名字都没有,更不用说革命的资格、显赫的经历了。她以自己的心血养育了一个儿子风风雨雨中的一个跋涉者,不用说为母亲尽孝道,相反,还得母亲日夜牵挂着这跋涉中的风风雨雨但,我忽而有了新的安慰。
有几次,我和我的爱人问女儿长大了,想做什么呀?”女儿毫不犹豫地回答想做妈妈!”在她看来,做妈妈是自豪的、光荣的。当然,她未必知道当妈妈的千辛万苦。
她从自己的妈妈身上找到了榜样,她的血管里也流动着祖母的血液。
我由此想起:支撑着这个世界的,使这一片土地能有绿的希冀的,这样的光荣,应该更多地属于女人那些正直、善良、坚韧不拔、任劳任怨的母亲们!人在人我的母亲80岁了,她在我姐姐家里安度着晚年。
80岁,无论如何是风烛残年了。
该去的,总得去,该来的,总得来。我时常担心的是,母亲会在一个严冬里悄然离去……如同冬天是不可阻挡一样,这一天是迟早会到来的虽然,我时时在祈祷着,愿母亲长寿。
我永远有愧于母亲的是:她给我的是心,我给她的是钱。
我能稍稍告慰于母亲的是,我将以母亲知道的那一枝笔,去抒写抒写不尽的挚爱慈母之爱,亲子之爱,人情之爱,人性之爱……我将以这样的爱,面对现在还没有绝迹的奸诈和邪恶。
已经是深夜了,秋风夹着秋雨,我仿佛又听见了母亲亲切的呼唤。
在今夜的梦里,我要走向你。
1985年10月秋风之夜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