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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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三娘你到底听见没有?”屋外传来的声音更焦急了。
“听见啦。”马三娘一边大声回答,一边飞快地朝里屋冲去。
一进屋,她像抢夺宝物似的,把小儿子从床上飞快地捞了起来。
“哇哇哇。”正在熟睡的钵头被这突然的一击惊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快别哭。”马三娘大声说,“日本鬼子来了,我们得赶紧跑。”
听了马三娘的话,小儿子钵头将他刚刚发芽的哭声拧灭了。
钵头今年两岁半。小家伙见阿妈对哥哥好,小小的心灵对阿妈充满了意见,只要他阿妈对他一发脾气,他就乖巧地止住了哭声。他知道,阿妈对他并不好,如果不听阿妈的话,接下来就要挨巴掌了。
从铺盖里捞出小儿子,马三娘像是划过的一道闪电,很快将小儿子钵头穿戴好,然后将小儿子放到地下说:“快走。”说过也顾不上她的小儿子,大步出屋对站灶屋里的鼎罐说,“鼎罐快来,日本鬼子来了,快跟阿妈走。”
说过,大步走进堂屋里,从一个旮旯拿出背篓放到了堂屋中间的椅子上。
这时,她的两个儿子一同来到了堂屋。此时的堂屋仍旧笼罩在一种朦朦胧胧中,屋外的雨还在下,只是比先前小了许多。马三娘快速地扫了一眼屋外,大步走到大儿子鼎罐身边,将大儿子抱起来放到背篓里,再将大儿子背上,又拉上小儿子的手说:“走,快走,日本鬼子来了,不快走我们就来不及了。”
“我也要阿妈背。”小儿子钵头见阿妈背着哥哥而让他自己走显得非常不高兴。他的幼稚的小脸上堆了厚厚的不满,如同堆上的一层青苔。
“自己走。”马三娘对小儿子下达命令,“阿妈只能背一个。”说过,马三娘手上一用力,拖着小儿子向前走去。
小小的钵头在马三娘力量的作用下,像是她拖着的一根干柴禾,被生硬地拖着向前走去。钵头的那张小脸上开始裂开了准备哭喊的缝隙。只是马三娘并没在意钵头脸上的不满,也没有看见他脸上的缝隙,生硬地将他拖出了大门。
一出屋,发现乡亲们正潮水般地朝村后的密林中狂奔而去。长长的队伍像在暴雨中游动的一条长龙,看不见首尾。仓皇逃难的样子是一桶炸药,轰地一下,就炸开了马三娘内心的恐惧。雨还在下着。天黑着一张老脸,能见度低得只能看到百米以内。泥泞的道路正宣泄心里的不满。被乡亲们溅起的泥浆四射而去,路边的野草成了泥巴蛋。
“快,快。”乡亲们见马三娘背着他的大儿子,拖着他的小儿子从屋里出来,有好心人大声催促她。
“你们快走,我们走不快。”马三娘望了乡亲们一眼。眼里慌乱的神情像夺路奔跑的兔子,找不到出路,但是她的脚步并没停止,很快就下了院坝坎,汇进了那条长龙之中。
“哇哇哇……”刚刚汇进人群之中,小儿子钵头大声哭了起来。
小儿子的哭声牵来了乡亲们的注意力。有人提醒马三娘:“三娘,你把小儿子背上,拖着大儿子走。”
“不。”马三娘说,“不管拖着哪个,反正走不快。”说过,手上一用力,将小儿子拖着继续向前走去。
马三娘这样一说,那些乡亲们也再没劝她了。日本鬼子已进村,正在对梁山形成合围之势,所有的乡亲都是逃命要紧。无论马三娘母子三人显得多么可怜,他们也无法顾及马三娘了。很快,马三娘母子三人被乡亲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看见乡亲们的身影越去越远,雨也越下越大,马三娘内心的焦虑层层叠叠地垒成了一座大山,横亘在她的心里。此时,她们母子三人已被大雨淋湿,成了三只落汤鸡。小儿子的哭声越来越响。他哇哇大哭,甚至将身子拽在地上不想再走了。
“再哭我就把你甩在这里,让日本鬼子把你打死算了。”马三娘大声吵着他。
“阿妈,我不走,我不走。”钵头并没因阿妈的吼叫而停止哭泣。“我也要你背,我也要你背。”
儿子的哭声如同炸弹甩满了乡村所有的天空,和雨水一起一唱一和。此时此刻,马三娘心里的焦虑也已插翅飞到了最高空。鬼子的枪声越来越近,像是催命鬼似的,划破了她灵魂的天空。她知道,他们母子三人的生命肯定到今天要彻底终止了。
“快点,快点。”马三娘一边大声催促小儿子,一边扭过头朝身后望去。但是她身后的能见度非常低,她只看见浓雾在不远处垒着厚厚的高墙,百米之外的情景根本看不见。更加焦虑的心情不停地敲击着她的意识外壳:一定要逃出鬼子的追捕,活下去,活下去。
当这个想法在她意识的空间哐当作响时,她想他们母子三人能够活下来的惟一出路,可能就是让大儿子下来自己走,她背上小儿子跑。只有这样,她才能跑得更快一些。但是这个想法刚刚一冒头,就被她狠狠地拤死了。因为她知道她背上背着的鼎罐不是她亲生的,内心善良的厚土不可能培育出那样的自私。她只有好好地呵护大儿子,良心才能待在安宁的房间之内。所以不管怎么说,她这个当后娘的要善待她的大儿子,哪怕是他们母子三人都死在日军的枪口之下,她也不能做出让良心不安,让别人戳脊梁骨的事情。
“阿妈,我下来自己走吧。”这时大儿子在背篓里说。
“不。”马三娘说,“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背篓里,别做声。”
“嗯。”
“我要阿妈背。”小儿子似乎找到了最好的理由,喊声拔地而起。“哥哥自己走。”
“好。阿妈抱你。”小儿子的哭喊终于让马三娘心软了。
钵头听了这话,哭声便渐渐地矮了下来。
马三娘蹲下身子,将小儿子从地上抱起来,抱着向前跑。
当她迈步双腿往前跑时,小儿子终于得到了安慰,哭声的闸门彻底地关上了。
接下来,大儿子和小儿子都没做声,他们美丽的大眼睛望着前面的泥泞的道路,只是希望他们的阿妈能够快一点,再快一点。前面的乡亲已越去越远,根本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
“阿妈,我们会被日本鬼子抓住吗?”背篓上的大儿子鼎罐问。
“不会。”马三娘说,“阿妈带着你们快跑,会跑进山里去的。只要我们跑进山里,日本鬼子再也找不到我们了。”
听了马三娘的话,鼎罐和钵头都放心了。阿妈是他们安全的屏障和挡风遮雨的天空,只要阿妈说没事,他们就相信一定没事。
但是这样跑了不到两里路的样子,马三娘累得气喘吁吁了。她的速度一点一点地慢了下来。最后她由跑改成了一步步向前走去,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她的那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每迈一步都那样的艰难。咬牙坚持了一会儿,马三娘再也坚持不下去,只好又将小儿子放到地上说:“阿妈抱累了,你自己走几步。等阿妈歇歇再抱你。”
这一次,钵头安静地听从了指挥,在阿妈的牵引下,迈开他小小的双腿跟着阿妈向前跑去。但是,钵头实在是太小了,他的小腿根本跟不上阿妈的步伐,他几乎是被阿妈拖着向前跑的。远远地看去,像是马三娘挎着的一个大包袱。
坚持了一会儿,小儿子的哭声又再一次拔地而起。
“快莫做声。”马三娘对小儿子说,“不然等鬼子听见,我们都没命了。”
但是此时的小儿子早已从恐惧中拔出腿来,他不满地问马三娘:“你为什么背着哥哥而让我走?”
“因为他是哥哥。”马三娘说。
“哥哥应该自己走。”
“因为你是我的亲儿子。”
“我是你的亲儿子,你更应该背着我。”
听了小儿子的话,马三娘哭笑不得。她没想到小小的钵头是如此的聪明。“你赶紧长大了,长大了就好自己走路了。”
钵头没做声。他那张小脸肿得更难看,似乎随时都有炸裂的危险。只是这个时候他没有像先前那样大声嚎哭了,依旧在阿妈的拖动下,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