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七
夏天来了,夏天又过去了。寺庙里的日子,度日如年啊!佛教七月十五盂兰节后,没生人踏足过的寺庙里,忽然来了一对游山玩水的年轻人,他们兴高采烈地在寺庙大殿里上了香,然后兴高采烈地告诉老和尚:“停战了,日本鬼子投降了!”
邹世红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向香客问了三四遍:“山外停战了?日本鬼子投降了?”
“是的!”香客的回答很肯定。邹世红拉着一位年轻香客的双臂,又问:“今天几月几日了?”
“双十节啊,‘民国’三十四年10月10日。”
是啊!自己离开家乡已经一年多了!邹世红的泪水簌簌地往下掉:干女儿一家会怎么样了?可爱的干外孙女阿芹又长得怎么样了?大地主黄冠喜平安无事吧?邹世红归心似箭啊!邹世红握住老和尚的手,说:“大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缘起惜缘,缘灭随缘。你走吧!”
看着苍老的老和尚,邹世红五体投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此时此刻,邹世红没有离愁别绪,他知道,路是有入口和出口的,路是脚走出来的,路上行人纷杂,终究得各走各的路。
第二年冬天,邹世红终于平安地回到了家乡。大地主黄冠喜在抵抗日寇入村时死了!人死债空,黄冠喜没法兑现对邹世红的承诺了!但邹世红却因此而幸运地躲过了饥饿,躲过了战乱。共产党兑现了大地主黄冠喜的承诺,土改工作队分了房子和土地给孑然一身的邹世红。有了田地的邹世红娶了老婆生了儿子。有女人,有儿子,真是好啊!
邹世红终于找到了人生的归宿!
邹世红给儿子取名邹得益。邹世红一直很感激在羟州湖寿寺收留他的老和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里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邹世红寄希望儿子的一生,事事无碍、如意自在,一生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当邹世红沉浸在安家乐业幸福之中时,天灾人祸和饥饿却悄悄的来临了,苦难的日子再次降临。六〇年夏,邹世红的老婆死于饥饿。儿子邹得益也饿得奄奄一息。一天,在公社食堂负责记账的邹世红盘算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决定铤而走险:偷两个红薯和一块锅巴带回去给儿子吃!
当邹世红怀揣两个红薯和一块锅巴,路经干女儿家门口时,邹世红看见干外孙女阿芹坐在门口的木门槛上,用袖子擦着眼睛嘤嘤地哭泣。阿芹身瘦如柴、脸色蜡黄,那里像个大姑娘呢?邹世红心酸啊!阿芹看见了邹世红,停止了哭泣,上前拉着邹世红的双手,说:“外公,我爹,我爹饿得要死了……”
邹世红领着阿芹进了屋内,看见瘦骨嶙峋的向北实木乃伊般躺在床上,蜡黄脸上的双眼干瞪着,一动也不动。邹氏呆滞地坐在床边,从向北实蓬乱的头发里,捉出一只又一只的吃饱鲜血的虱子,然后放在指甲上逐一按死。邹世红满腔酸楚,东张西望了一圈,然后颤颤抖抖地从怀里摸了出两个红薯和一块锅巴,递给干女儿邹氏,将欲哭无泪的双眼望向门外,说:“煮了给他吃吧!”
邹世红两手空空,不敢回去面对奄奄一息的儿子。邹世红翻过村前的山头,在杜鹃花和山茶花丛中的一颗老松树丫上,套上绳索,把满头白发的脑袋伸进套结里,双目泪流汪汪,怎么闭也闭合不上。
“老哥,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有什么想不开呢?”一双粗糙的大手捧着邹世红的脑袋硬生生地拽着他坐到地上。邹世红抬眼一看,眼前站着一个年龄和他相仿的中年男子。邹世红把头伏在双膝上,无所顾忌的呜呜地大哭起来:“老哥,我老婆水肿死了,我儿子整天哭哭啼啼,饿得奄奄一息了……”
“饿呀,饿呀,满世界都是因为穷饿惹来的祸害。三月河里还有鱼,五月山里还有野兔,现在,想射打只雀鸟来都没有了。”中年男子整理一下褴褛的衣衫,靠在邹世红身边坐了下来,一边玩弄着手中的橡皮弹弓,一边叹气道:“我大哥大姐在香港,以前来信说过,他们那边到处都有打工的机会,只要吃得苦,生活不愁三餐粥饭,可惜离香江太遥远了,不然,去那边挣点钱寄回来养家糊口多好呀,唉!”
邹世红听了,立即停止了哭泣,顾不上擦眼泪,兴奋地搂着中年汉子的双肩:“大哥,我不怕苦,我出过远门,省立八中我都去过了,香港能有多远呢?大哥,我也粗略认识几个大字,不至于迷路的,大哥,我们结伴去香港打工,好不好?”中年汉子抬头看看天,良久,掷地有声地说:“好!我的妈妈呀,我就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从此,邹世红在普车村失踪了。善良的邹氏和向北实收留了邹世红的独生儿子邹得益。一年后的端午节,有一笔香港的汇款寄往收养邹世红儿子邹得益的向北实家中,向家厨房的炊烟又升了起来。柴火舔瓦锅底,雪白的黏米在锅里欢蹦乱跳,粥饭的香喷喷,诱得邹得益和阿芹这两棵饿得发蔫的小苗霎间精神抖擞起来。
数十年后的八十年代中期,学者黄昌源从美国归来,长跪在邹世红的衣冠冢前,涕泪横流地高呼:“好人呐,好人!逝者如斯夫!那年月,兵荒马乱,天灾人祸,一个好人,终其一生只为黍稷稻粱而谋,要想填饱肚子,要想活下去,生活是多么不容易……好人呐,好人!”
如今,每年清明祭祖,阿爸邹得益和阿妈阿芹,总要率领着众子孙,给爷爷邹世红的衣冠冢培上新土,朝着香港的方向下跪,三拜九叩之后,泪流满面地大声祷告:“敬请吾父邹世红公保佑家兴族旺,子昌孙盛……”有人看过阿爸保留下来爷爷邹世红亲手书写的一封家信:“吾儿。父在香港码头苦力搬运。赚钱少。寄回乡下你处不多。你要恭听姐姐和姐夫的训导。父字。”听阿爸邹得益说,六一年到七五年这十五年间,爷爷邹世红从未间断过给家里汇款。爷爷邹世红是一九零三年出生的,到一九七六年后断绝音讯,那时的爷爷邹世红应该是七十三周岁了。幼年丧父母,不惑才娶妻生子,知天命丧妻后奔波香港,花甲岁数还要靠卖苦力养家糊口,古稀之年贫病孤独客死异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