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 绝处逢生 - 黄标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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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来,我们又被强迫扛着东西往前走。

刚刚走到一条岭上,前面的战斗打响了。国军队伍埋伏在一面山坡上,与日军交了火。日军队伍凭借着一块竹林的保护进行抵抗。但竹林在强大的炮火面前并不坚定,很快被炮火吃光了。日军扔下了一堆尸体又快速地往前开。

这时阳板哥说:“我们赶紧逃吧。”

幺爹说:“怎么逃?你没看见我们被他们看得很死?”

我赶紧朝四周望去,发现幺爹说的一点不假。打仗的是日军专门的战斗部队,看守我们的部队并没投入战斗。他们那双刀子般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看着我们,手里的枪指着我们,随时都可能拿走我们的性命。

其他的力伕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并没人趁乱逃出去。只是在指定的地点呆呆地朝那边张望。这时候,唯一一线绿色的希望,就是国军的队伍将所有的日军打死,把我们从死亡线上救下来。

然而,希望很快熄灭了。埋伏在前面的国军正在撤退,在向另一个更高的地方转移。国军一转移,我们又被强迫往前开。这样边走边打,走走停停,一直走到一个叫花桥的地方,天色拉下脸色,零星的战斗一一哑口。

押我们的日军因为战斗变得更加凶恶,他们用枪托、拳脚把我们一一赶到桥下的一块树林里,命令就地蹲下宿营。他们在桥头架着机枪瞄准着我们。

刚蹲下不久,倾盆大雨跟着夜色尾随而至。山野顿时喧闹起来。狂暴的雨点狠狠地击打在树叶、河面和我们的身上,发出愤怒的吼叫。我们很快湿透了。一种号啕大哭的欲望紧紧地抓住我,但泪却无法流下来。暴雨也击打出了力伕们的愤怒,有人开始大骂起来。然而,骂声迎来的是枪声。一梭从我们头顶掠过的子弹,很快把所有的骂声消灭了。世界只剩下暴雨的诅咒。

大雨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雨过之后,湿漉漉的感受紧紧地咬着我们的皮肤和意识,加上饥饿的抗争,一种死掉的欲望紧紧地抓住我,真想在哪里一头撞死算了。就在这时,幺爹挤过来,在黑暗中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没有任何语言,但力量传遍了我全身,他鼓励我一定要活下去。

我和幺爹紧拉着手,一直挺到天亮。

当黎明拉开天际,刚睁开眼的时候,凶狠的日军大声逼迫我们扛着货物往前赶路。刚出发不久,国军的队伍又紧紧地咬上了日军。一咬上,战斗一直没歇息。趁着混乱,有不少力伕终于开始集体逃跑。有些也确实逃了出去,但绝大多数被日军打死了。

阳板哥和水壶终于忍不住,扔下货物朝路边的坎下跳去,他们没逃过日军的子弹。刚跳下去,身体就被日军的子弹打烂了。血窟窿里涌出的鲜血,似一个个喷头,朝着天空喷着鲜血。

看着他们死在乱枪之下,我们的愤怒也同时喷出,一起朝他们扑去。然而,我们刚一动步就被日军用枪杆拦下了:“嗯哼!”他们的眼里喷射着红彤彤的杀气。我们只好退回来,扛着货物继续往前走。

“要想活命的,就别再逃了呀。”料伯长长地仰天长叹一声,“活命要紧呀。”我的泪水止不住,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落泪没用,死神一直紧跟着我们。从花桥、救师口、磨市到毛家沱,战斗一直咬着我们不放。过去的战斗还发生在日军先头部队中,现在,子弹就从我们这些力伕中间穿梭而过,炮弹在我们的队伍中爆炸。最初出发的力伕,所剩无几。剩下的几个,茶椎和端午被飞来的冷枪打死了。子弹从我的裤裆里呼啸着飞过,我不敢停下,只得咬着牙跟上队伍。

再往前走,几乎每走一步都能踩到死尸。

死尸中,有国军,也有日军。后来才知道,日军正处在溃退之中。陈诚领导的国军正在乘胜追击,最终取得了长德会战的胜利。只可惜国军当时并没能全歼押解我们的那支日军。

走到毛家沱,天疲惫了。但日军并没让我们停下,逼着我们继续踩着黄昏朝前赶。连续三天三夜的饥饿,把我们的意识整得疲惫了,再感觉不到饥饿,只觉头昏脑涨、天昏地转。整个人悬浮在空中,每走一步都踩在虚空里。

摸黑又走了一段,我们被强行关到一个农户家中。日军在屋外宿营。我往幺爹身上一靠,就睡了过去。

半夜,被一阵吼叫声弄醒。吼叫的日军手里拿着火把,把我们逼出来,强行让我们扛着货物继续赶路。这样一直走到天亮,发现到了一条大街上。身后的春狗问:“这是哪里?”

“宜都。”幺爹的声音。

“我们恐怕活不过今天了。”海三叔的声音。

大家心里清楚,宜都紧挨着莽水。莽水以南是六战区的控制区,莽水以北是日军的控制区。一过莽水,日军就安全了。我们这些力伕将货物送到莽水边,就完成了使命,没有任何用处了,肯定会被集体杀死。

突然,日军喝令我们停下来,让我们将货物堆在街上。然后逼迫我们进入一间房子。一进屋,料伯就对我说:“娃子啊,你的命真大。”

望了料伯一眼,他的目光正牵在我的裤裆里。我往下身一看,原来我的裤子被子弹打穿了。穿在身上的裤子与其说是裤子,不如说是布条了。这一眼,我的冷汗如数醒来,从各个毛细孔中朝外翻将出来。

幺爹的脸上浮现出厚厚的慈祥,但没做声。其他人望了我一眼,没关心我的裤子,而是被饥饿和疲惫紧紧地抓牢了。眨巴叔说:“这是一户居民的家,赶紧找找吃的。”

这话一出,点醒了所有人。大家疯狂地朝灶屋里跑。跑进灶屋,脚快的春狗发现了锅里的剩饭。“这里有。”大家拥向锅边。

果然,锅里还有些剩饭。看样子是没来得及收拾,被进城的日军给赶跑了。疯狂的饥饿勾起了我们全部的欲望,所有的疲惫和死亡的威胁被一一赶跑。我们顾不上拿碗,急急用手抓着便狼吞虎咽起来。

正吃着,几个日军疯狂地冲进来,朝我们拳打脚踢。我被日军狠狠地扇了几耳光,又挨了几枪托。接着,一道闪光从我的意识上空飞过,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再次醒来时,发现所有的人全部死了。幺爹死得最惨,肠子流了出来。春狗的脑袋被砍掉,身首异处。其他人全是用刺刀刺死的。他们的鲜血染红了我的身体。死亡的恐惧悬在头顶的屋梁上。我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哭声一起,引来了日军。有两个日军从屋外冲进来,一把把我提到外面。一个日军端着刺刀向我刺了过来。

面对闪着寒光的刺刀,我的意识被恐惧焊死,连躲闪的本能都丧失了,直直地站在街心。就在此时,传来了一声喝令。那个日军将刺刀收了回去。

喝令声也把我的意识唤醒了,发出喝令声的是一个军官模样的日军。

在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那一刻,疑惑也在我思维的天空里悬浮上来。望着眼前的那个日军,我弄不清楚他为什么救我。他是见我年纪小发了善心?还是准备把我留下来当做什么试验呢?抑或是强迫我加入他们的队伍?

军官发出喝令声后,并没继续在意我,又指挥其他日军朝前开拔。

没有杀我的日军上来踢了我一脚,强迫我随他们一起开拔,日军正朝江边开去。先前堆在街上的货物不见了,只有一些尸体横躺在路边。全都是中国人的尸体,有些是力伕,有些是当地百姓。死亡的恐惧依旧悬在空气中。

来到莽水边,江里数不清的汽划子正朝对岸运送日军。混浊的江水在愤怒,阴沉的天空在悲伤。莽水,一种巨大的昏眩感立刻统治了我,悬些栽倒下去。

莽水比山里的幽水大多了。幽水不过是大山的血管,莽水是大地的动脉。在这条大江面前,我的绝望已渗透到了每一个细胞,不知道面对我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那种来自生命深处的绝望,将我折磨得快要窒息了。

接着,我被日军拽上了船。坐到船上,才发现,拽我的日军不再是先前押解我们的日军了。船上的日军大概十多人。那个救我的指挥官也在船上,三十多岁的样子。那撮留在嘴上的胡子暴露着腾腾的杀气。他依旧没有在意我,血红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对岸。倒是先前刺杀我的那个日军,总用一种刀子样的眼光在杀我。随时在监视我,怕我跳江逃跑。

猛然,我们的头顶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有数架飞机在盘旋。

飞机的身影刚刚一出现,我的意识突然打开了一扇门:日军不是在溃退吗?出现大批的飞机,正好说明在掩护他们过江。

意识到这一点,巨大的悲哀在我心里山呼海啸起来。这标志着我将被他们带到他们的据点,进入他们的窝子。一进入他们的窝子,我还有逃跑的机会吗?他们到底留着我干什么呢?是想将我活刮?还是想将我肢解呢?

在深深的悲哀里,老成稳重的幺爹、纤细而瘦弱的涝叔、五大三粗的眨巴叔、飘忽不定的阳板哥、聪明的水壶、黝黑的茶椎、老实本分的端午、善良的料伯、吊儿郎当的海三叔和一身蛮力的春狗,又在我心里活了过来。从家里出发时,我们是十一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若是其中有一个人还在我身边,那该多好呀。可是这些普通而善良的生命已从世上消失了,只能活在我的心里了。

“你还小,保命要紧。或许我们这些人中,你能活下来。”幺爹的话再次在我心里响起。他的形象随即更加鲜活。我记得他说这话时,眼里的期待密密实实,脸上的慈爱层层叠叠,连那拉碴的胡子上都透着他的渴望。

随即,一种力量在我的心里苏醒:一定要活下去!就是死,也得爬回芭蕉坨。至少得回芭蕉坨向幺妈等人报告一声那些人的下落。还得看看四妹到底救没救活,阿爸阿妈还在不在这个世上。或许阿爸阿妈正在焦虑地寻找我的下落呢。

这种力量一苏醒,将我的全身浇遍,身体瞬间注入了饱满的力量:对,一定要活下去!

船靠岸,日军一下船,就快速地朝前开拔。行军的速度是小跑。我依旧被日军逼着混在他们的队伍中往前奔跑。

走了大半天的时间,眼前再没那种霸气的群山了,有的只是平原和一些小山丘。路边不认识的树木,无辜地站在那里。地里的庄稼,正在可怜而胆怯地生长着。灰扑扑的天空下,一眼望不到边。我的心再次空掉,不着一物。先前有过的力量,不知从哪全部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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