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绝处逢生 - 黄标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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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

“日本人杀人啦!”

“日本人杀人啦!”

喊声从屋外破门而入的时候,我还睡在床上做美梦。近几天,老天一直闹脾气,阴雨哭哭啼啼,连绵不断,所以跑进来的喊声也是湿漉漉的。我没能听清他们喊的什么。但声音里的紧迫却一下子把我的睡意全部赶跑了。

翻身起床,就见阿爸阿妈和四妹站在门口,朝村子呆呆地望着。

我大声问:“他们喊什么呀?”

四妹转过身望了我一眼,说:“日本人杀人啦。”四妹叫刘桂芳,九岁。她的脸上全是平平坦坦的坦荡,似乎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轰隆一声,我的心就炸了。抬眼朝村子望去,各条路上挤满了疯狂向山上逃窜的人们。人群中,我认出了幺爹,大声喊:“幺爹,你们跑什么呀?”

“你们还不跑呀?日本鬼子在山下到处杀人。”

一听这话,我转过身望了一眼阿爸阿妈,发现他们脸上全是厚厚的无助。

阿妈说:“日本人不会杀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吧?”眼里泄出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

阿爸没有做声。四妹还是站在坦荡里。

其实我懂阿妈的意思,尽管她被恐惧包围了,并不想离开家。作为山里土生土长的人,我们算是栽在山里的树,只要不掉脑袋,不愿意随便挪窝。

我们斑鸠岭是一个真正藏在大山深处的村子,与外界几乎没有呼吸的通道。十七岁的我,走得最远的也就是十多里外的凃县毛塘镇。山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我脑子里全是一张白纸,没办法做任何描绘。阿爸、阿妈和四妹也同样。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与太阳一起起床,与月亮一起睡觉,像树木一样生长,从来没想过外面的事情。当然,我们更不会相信战争会光临到我们头上来。那是比星河还要遥远的事情。关于日本的侵华战争,我们也听说很少。即使偶尔有人回来说起,那也是说书,遥远、冷冰,毫无温度。对于小日本,脑子里形成的印象,连一团散沙都不是。我们既不知道他们长没长獠牙,也不知道他们的兽性吐没吐着烈焰。就在几天前,我们也听说日本人打进我们长德来了。据说来的日军是两路。一路从东边打过来,已过莽水,打到了花红凹。另一路从北边的八大关打过来,已到了蘑菇湾。但我们依旧不相信日军会打到我们芭蕉坨来。因为芭蕉坨实在太没出息了。它边远、偏僻、荒凉,村子里除了旺盛生长的贫困之外,就是四周霸气而凶狠的群山。日军打到这里,除非是脑子里装错了零件。

听了阿妈的话,我心里的方寸也瞬间大乱,意识停止转运,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这时,突然枪声大作起来。

顺着枪声望出去,发现日军从山下逼来了。一小股国军正在边撤退,边顽强抵抗。但国军显然不是日军的对手,他们手里的枪似一些烧火棍,无法抵挡日军的进攻。日军手里的快枪,个个是磨得锋利无比的刀子,撤退的国军似乎被当成韭菜割了,一批批倒了下去。

如此惨烈的战斗,一下子赶出了我内心庞大的恐惧,意识一时冻僵。一声惨烈的叫声掀醒了我的意识,我回过神,才发现四妹已倒在了血泊中。

“芳娃儿,芳娃儿。”

阿爸阿妈几乎同时扑向四妹。扑向她的同时,泪水也在他们脸上咆哮起来。惊恐的叫声让天地停止了呼吸。

我赶紧扑向四妹,发现四妹已经不行了。子弹打穿了她的脑袋。鲜血汩汩涌出来。瞳孔正一点点放大。她想说句什么话,但嘴只张了张,停止了。“四妹,四妹。”咆哮的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你还不快逃呀?”在我的悲痛越来越浓烈时,阿妈突然对我咆哮起来。

“你们也快跑呀。”

“快走。”阿爸吼叫着,目光中喷射的怒火,有着无可抗拒的力量。

我只好接受阿爸阿妈的命令,哭喊着向雨里冲去。进入雨中,双腿瞬间注入了某种神秘的力量,飞一样朝山顶上插去。

爬上山顶,转过身朝山下望去,发现山下的战斗依旧持续着。房屋吓得失去了炊烟,在细雨中暗自神伤。除了双方的部队外,根本看不见一只活物。阿爸阿妈并没跟着爬上山来,或许他们把四妹转移到安全地带抢救吧。

摸了一把泪,我转身朝前面的一个山坳里冲去。转过山坳,发现王德臣的家安静地等待在雨中。门前站着的几个人中,有一个人向我招手:“刘能全,刘能全,到这儿来。”

听声音,喊我的是幺爹,我的悲痛再次睁开眼,泪水奔涌而下。跑到幺爹身边,幺爹没在意我的泪水:“你大人呢?”

“幺爹,我四妹被日本鬼子打穿了脑袋。”

“先就叫你们跑,你们就是挨着不动。”幺爹狠狠的刮我一眼。“你阿爸阿妈呢?”幺爹四十多岁,老成、稳重。

“阿爸阿妈没跟来,可能把四妹弄到安全的地方治病了。”

幺爹还想埋怨我几句,但大家七嘴八舌地骂起日军来,打断了他的话。怒火在他们眼里熊熊燃烧。

我在大家的骂声里,抬起泪眼一一抚摸过所有人的脸,发现站在这里的,除了王德臣一家之外,全是山下的人。都是青壮年。这些男人胆子大一些,并没随大多数人朝更远的山里逃去。

“狗鸡巴日的,还是命要紧。老子连早饭都没吃。德臣哥,把你的饭搞点吃点。”

王德臣没回话,他老婆赶紧接过话:“我就来架火,蛮快。几时能有这么多人到我家来吃顿饭呢。”热情在她脸上迅速铺展开,盛开的笑容推开了天的阴沉。

刚才大家眼里熊熊燃烧的怒火,也因她的热情而融化了。大家进屋,坐在火铺里开始把思维转向了生活,说起地里的庄稼、老婆孩子的事情,似乎战争依旧在遥远的天外。王德臣往火铺里加了一把柴。火苗迅速兴奋起来,发出哄哄的响声。他老婆和女儿去厨房忙碌去了,灶屋里很快传来了锅碗的歌唱。

坐在火铺里,望着眼前的火苗,我的思绪飞到了四妹和阿爸阿妈身上。爬上心头的忧愁正在冒烟,我不知道四妹会不会被救活?救活了会不会留下后遗症?对于身旁大人们热闹的说话,我一句没听进去。不过我清楚地知道,有幺爹在身旁,心里的恐惧早跑得没影了。在这群人中,我算是惟一的孩子。尽管我已十七岁,但由于营养不良,个头比实际年龄要小许多。在村里,大家还把我当小孩看待。

这时,涝叔问:“你们说日本鬼子会不会搜到这里来呀?”涝叔的话进入了我的耳朵,思绪被打断。抬头望了他一眼,发现他一脸的土灰。他还活在恐惧里,或是处在担忧中。涝叔生得纤细瘦弱,在村里算一棵不起眼的狗尾巴草,被忽略的对象。

但他的话很快引来了怒火。眨巴叔眼里喷着火说:“你怕你就跟着那帮娘儿们往山里钻唦。”

眨巴叔生得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子把他粗糙的性格暴露无遗。在村里,他以火药筒子著称,性格刚烈、耿直,敢于直言。涝叔眼里的光躲闪着:“我不是怕。”

阳板哥说:“怕个鸡巴怕。他们追的是国军,与我们卵相干。”阳板哥二十多岁,有个一岁多的孩子。他也还是一颗没成熟的青果,性格飘忽不定。在村里,也是无足轻重的人。

水壶接住说:“再说,他们来了,我们说我们是好人,想必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水壶三十多岁,生得干练,以聪明著称。

茶椎说:“不,应该说良民。”茶椎也三十多岁,生得黝黑,平时言语极少。

端午说:“对,良民。”端午四十多岁,老实、本分,普普通通。

这么一说,大家脸上又开始浮现笑容。因为,对“良民”这个词,他们感觉陌生又怪异。

我趁这个机会扫了一眼所有人,发现包括王德臣在内,火铺里一共十一个人,另有料伯、海三叔和春狗没说话。料伯是这些人中年龄最大的,五十开外。平时在村里,不显山露水。海三叔三十多岁,是个吊儿郎当的人。春狗二十多岁,单身汉,有一身蛮力。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屋外寂静一片。那边屋子里飘过来的油香,把我的饿意撩得更加疯狂。

“吃饭。”这时,灶屋里传来了王德臣老婆的喊声。

王德臣被喊声拉起身子,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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