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不像小孩儿的小孩儿
余多多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了缘小和尚歪向她们这边的脑袋,头顶剃得锃亮,干干净净,光光秃秃,一丝杂毛也不见。
许是听闻他一声声的悲诉,余多多收起之前笑嘻嘻的模样,脸色变得沉重起来,她眼中飘过一丝晦暗,夹杂着些许怜悯与触动。
世上的悲苦并不相通,可怜的人,总是各有各的惨法。
余多多曾以为活成自己那副模样就已经足够造孽了,却不料,在一些看不到的地方,比她更加水深火热的大有人在。
这一刻,余多多脸上讪讪的,竟生起些许不同寻常的灼热温度,她以前种种自怨自艾与自卑自苦,好像一场无病呻吟的笑话。
她摸摸了缘光秃秃的脑袋,感慨道,“那你师傅必定是一位难得的大好人。”
愿意把两个小乞儿捡回庙里好生养活起来的人,自是心存善念,慈悲济世,若有幸遇上这样一个人,那该是多大的幸运,一如眼前这两位身上全然看不出半分从前乞丐影子的小和尚。
提起老住持,了缘眼里镀了一层柔柔的光,一改之前作戏的浮夸,真心实意道,“姐姐说得不错,师傅是个大大的好人。”
若非老好人,怎会在自己都生活得挺艰难的情况下还动了恻隐之心,领回来两个半大孩子,让自己背上更加沉重的生活负担呢?
见惯人情冷暖,体味过世态炎凉,了缘纵使堪堪六岁年纪,可比起那些温室里娇养的同龄孩子,他既不纯稚也不良善,该世俗的时候世俗,该贪财的时候贪财,该心机的时候心机,只要能让自己还有自己在意的人过得好一点儿,骗骗傻乎乎的大姐姐于他而言不会有一点心理负担。
刚刚师兄忽悠到手的钱还没拿稳当,他自是要添一把柴加一把火把这四百块钱稳稳当当砸踏实了。
了缘灵动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就来了主意。
“姐姐,我们把钱还给你,真的对不起。”他脑袋低低垂下去,只露出一个光秃秃的头顶,“师兄虽是为了让师傅不那么辛苦,可他不该做坑人的事儿。”
小沙弥完全被自家小师弟给震惊了。
煮熟的鸭子还能飞?坑到手的钱还能还回去?
了缘就差把脑袋扭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儿了,留个后脑勺给余多多和杜若,在她俩看不见的地方,冲着自家师兄就是好一通挤眉弄眼。
然而之前坑人还坑得顺风顺水顺财神的小沙弥这会儿脑子转不动了,一下子也机灵不起来,压根儿领悟不了师弟眼中深意。
了缘没了法子,明明身高够不到师兄大腿处,蹦起来也要把钱抢过来,到手之后还不忘叮嘱道,“师兄,快点儿把另外一百块钱微信转给两位姐姐,不然我就告诉师傅,让师傅罚你。”
老住持一向随缘,香客来不来,来几个,捐不捐香油钱,捐多少,他向来不强求,更是早早叮嘱过两个徒弟不得强行讨要香油钱,这会儿正好给了缘拿来威胁师兄。
小沙弥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僧袍里兜里掏出手机。
了缘把钱塞进杜若手心里,“姐姐,我把钱还你,你收好哦!”
一顿猛操作下来,杜若都不好意思把钱收回兜里去了。
她又重新塞回小小和尚手里,“我今天是过来还愿的,高考之前来庙里拜了拜,让我多考了大几十分,不管这庙灵不灵验吧,这钱我是捐得心甘情愿,你就安心收着吧。”
闻言,了缘立马摆出一个忐忑不安受之有愧的小表情,然后慢慢转为欣喜,又把钱塞给师兄,声音听着甚是兴奋,“师兄,你瞧,姐姐自愿给咱们寺庙捐香油钱呢,等会儿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师傅去!”
小沙弥脑子完全转不过来了,茫茫然拿着手机看向余多多,这姑娘抠门成那样,应该想把钱要回去吧?
余多多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瞧上去一副舍不得钱的肉疼模样,“算了算了,我也不要了。”
辛辛苦苦坑到手的钱保住了,小沙弥这才把一直吊着的心重新放回肚子里,脑子也跟着回氧了,再次运作着思考起来。
没两秒钟,他似是反应过来了,一双眼珠子亮晶晶地看向自家小师弟,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对小师弟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般源源不断。
要论手段,还是师弟高啊!这一手欲擒故纵用得出神入化不留痕迹,很值得他好好学习一番。毕竟这世上,大概再没有比欲擒故纵更好使的招儿了。
小沙弥配合着自家师弟,伪装真诚地跟余多多客套道,“了尘多谢施主。”
了尘了缘,听着就是寺庙里和尚的法号。
“你们师傅给你俩起这样的名字,是希望你们继承他的衣钵,好日后也在佛前侍奉么?”杜若揉揉了缘光秃秃的脑袋,再搓搓小和尚肉嘟嘟地胖脸蛋,“我来了两回,发现你们寺庙里人丁稀少啊!”
其实杜若所言不错,经果寺里拢共就三个人,老住持,再加上他捡回来的两个弟子。
说起名字的事儿,俩和尚脸上齐齐浮现出尴尬的神色。最后还是了尘主动站出来解释道,“也不是。师傅希望我们自由生长来着,对我们日后做不做和尚没做特别要求,就是当初捡到我们的时候,我俩名字都不大好听,师傅又只会给人取法号,就给我们换成现在的名儿了,取了法号也不能顶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砸寺庙的招牌,索性又给我们剃了光头。”
尴尬的神色,尴尬的语调,再加上了尘边说还边尴尬地挠头,顿时激起了杜若熊熊燃烧的好奇心。
“给咱说说,你们以前都叫什么名字?”
了尘只迟疑了一瞬,就立马如实交代了,“以前乞讨的时候,别人都喊我狗剩。”顿了一顿,他手指一指自家小师弟,继续道,“他之前叫狗蛋儿。”
杜若闻言,差点儿笑岔气儿,捧着肚子笑得根本停不下来,再看余多多,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狗剩,狗蛋儿。这种名字哪里是一句不好听可以概括的,根本就是辣耳朵好嘛!
两个姑娘这样的反应,了尘决定如实相告的时候就预料到了。笑吧笑吧尽情笑吧,反正以后都要收费的。
了尘不动声色地将眼神瞄准杜若。他观察这姑娘好久了,看上去不像缺钱的样子,出手也大方,这么一个香客,他很想发展成为长期客户来着,以后保不准就是他和师弟的衣食父母了,对自己的衣食父母,必须做到有问必答,毫无保留,全盘托出,当然,还得让她高兴了,人一高兴,头脑就容易发热,脑袋一热,才会狠狠拿钱砸他们。
至于另一个抠门得如同铁公鸡一样的姑娘,权当送个笑话给她听了,这姑娘没把一百块钱要回去,已经很令他惊喜了。
杜若拉着余多多从石凳上起身,又转头对两和尚道,“狗剩狗蛋儿,你们也别先忙着下山啃鸡腿儿了,不是说你们师傅会用竹子编一些物件儿么,前头领路,带我们看看去。”
若是瞧上喜欢的,她就带几件儿回家。
余多多也正有此意,她随口问道,“只有你们师傅一个人会这门手艺吗?”
了缘童音清脆道,“师兄也会,他跟师傅学了好久,现在做东西已经像模像样了。”随即小和尚声音低了下来,听上去充满了失落,“本来我也想跟师傅学的,可师傅嫌弃我年纪小,又说那活儿伤手,都不肯教我。”
他拽过自家师兄一只手,当着杜若和余多多的面摊开手掌心,似心疼又似无奈,“师兄也才跟着师傅做了两年而已。”
不过做了两年竹编器具的手,已然布满了老茧,还有几道刚刚划出来的新鲜伤口,全然不似少年人白白嫩嫩软软呼呼的手掌心。
杜若伸出一根手指头,试探地在上面戳了戳,硬邦邦的,戳也戳不动。从来都在福窝里长大的姑娘难得沉默了。
倒是余多多,似是瞬间醒悟一般,目光来来回回在了缘小和尚那张稚嫩的面庞上逡巡了几圈,好像怀疑着什么,又好像确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