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风花雪月易，柴米油盐难
这一晚，余多多这么多年头一回鼓足勇气正视自己胳膊上那道疤痕。那是她此前避之不及的伤。
卧室里昏黄的灯光下，她顺着记忆里楚尧指腹行走的轨道，一寸一寸抚过手臂上与光滑二字相去甚远的肌肤。
这疤痕，烙于余多多父母离婚后的第一年里。
如今想来，记忆似是蒙了一层纱，很多事情隐隐乎乎记不真切。
残留在她脑海中的，大概只有厚重遮光一天到晚不见掀开一回的深灰色窗帘，屋子里弥散的浓烈到呼吸之间都挥散不去的酒味儿，以及，一锅沸水倾倒从胳膊上浇过带来的铺天盖地的痛楚，还有，她一转眼对上的母亲那双因酗酒变得朦胧却惊慌的眼和茫然无措孤立在微寒空气中来不及收回去的颤抖哆嗦的手。
那年，余多多八岁。
医生伯伯冷静地用医用剪刀剪去她手臂上疑似被烫熟的皮肉，看向母亲的眼神难免带着苛责，“你怎么当妈的？怎么不看着点儿孩子，还有，孩子烫伤了也不知道紧急处理一下，她手臂往后可能很难恢复如初了，要留疤的。”
余多多无措地看向母亲，她眼神闪烁着躲开了。彼时，余多多尚看不清母亲眼睛里的愧疚与抱歉，也不知道医生伯伯那句“要留疤的”于她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道，父母离婚了。从前那个会把她高高背在宽阔的肩背上的男人带走了房子里属于他的一切东西，彻彻底底退出了她的生活。
大厦将倾，躲在屋檐下面懵懂求生的小小雏鸟甚至从未察觉蛛丝马迹的不对劲儿，就被迫接受了生命中第一场盛大的离别。
父亲走后，母亲也彻彻底底变了一个人。
她脸上温温婉婉的笑容隐去，成了一个面无表情的麻木妇人。她成日酗酒，整个人醉汹汹的，嘴里念念叨叨诉说着一些从前旧事，说给她自己听。
余多多变乖了许多，不再是父母捧在手心里整日心肝宝贝儿唤个不停的小姑娘似是一夕之间长大了，懂事又乖巧。
她学着一个人定好闹钟，听着响起床洗漱坐公交去上学。
她学着一个人买菜做饭，踩着小小的板凳够着比她还高的煤气灶炒两个菜煮够两人吃的米饭。
她也会在母亲喝得人事不省时，凉一杯自己提前烧好的热水喂母亲喝下去，这样一觉睡醒就不会头痛得厉害了。
母亲清醒的时候极少极少，清醒着也不喜欢说话。倒是喝醉以后，反而絮絮叨叨，有时候会拉着余多多一直说一直说。
“多多，明明是妈妈生的你，怎么你的眼睛长得那么像他呢？”
……
“你爸他就是个负心薄幸的王八蛋，明明之前爱的要死要活，怎么说不爱就不爱了呢！”
……
“你说，你爸现在捧着他那台破相机，是在大峡谷拍羚羊呢？还是在非洲戈壁滩上拍落日呢？”
……
“当年啊，我就是眼瞎，你说你妈咋就这么不好命呢？”
……
“多多，你胳膊还疼不疼？妈妈不是故意的，那锅热水妈妈不是故意泼你胳膊上的。”
……
母亲大多时候前言不搭后语，说着说着就不知道说到哪儿去了，转而又说起些别的往事来。
也是从这些只言碎语中，余多多零零碎碎拼凑起了父母的故事。
他们相识于大学校园，青春的校园总是爱情滋生最美好的地方。他们一个是摄影系人人称颂的大才子，一个是舞蹈系一舞难求的清冷美人。
于是，余智，董丹华，便成了校园里人尽皆知的两个名字。
优秀的人总是相互吸引。
余智倾慕董丹华，倾慕她舞台上耀眼夺目的风姿还有她翩跹风流的舞步。
董丹华亦心怡余智，心怡他摄影作品中流光溢彩的华丽与真实。
他们一见倾心，二见倾情，很快便双双坠入爱河。
郎才女貌的爱情，即便提起来那也是为人津津乐道的别人家的故事，羡慕有之，感慨亦有之。
一毕业就结婚，大概是所有人都想要的那种校园爱情的最美好的结局了。
余智和董丹华也的的确确毕业之后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婚姻刚开始的那几年，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大放异彩，名利双收，走到哪儿都是人人称颂的模范夫妻。
名声有了，地位有了，他们还缺的大概就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一个无限温暖又柔情的三口之家了。
董丹华在她最耀眼的时候退于舞台，引得一众观众与舞蹈专家扼腕唏嘘。
她和余智也算是退隐状态了，放弃大城市的繁华，两人一箱，收拾了几年的家当，来到风景如画的龙泉市，在当时住宅条件算是不错的兰花巷买了一套不大不小三口之家刚刚好的房子。
日子稳定下来，一切也按照他们期盼的那样顺利进行着。
他们想要的那个孩子如约而至，并未让两人等得太久。欣喜若狂，美梦成真的他们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夫妻了。
董丹华孕期的时候，余智做了一切老公该做的事儿，洗衣做饭扫地哄孕妇，今日鲜花明日蛋糕，那时候，她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亦是最幸运的孕妈妈。
孩子在他们的期盼中出生了。刚生下来的时候是个丑得看不出模样的小女娃，不过既是在他们万千期待中出生的孩子，夫妻两人自是觉得千好万好。
他们照之前商量好的给孩子取名余多多，寓意欢喜多多，福乐多多。
童话里，故事行至此处，便该喜迎幸福结局了。
然现实之所以是现实，在于日子不能就此戛然而止，还得继续一天一天过下去。
余多多出生之后，他们也确实过了两年幸福日子。
可婚姻远不止风花雪月吟风弄月，更多的还是柴米油盐粗茶淡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