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六年
第六百零六年
那一次,我在家中医馆醒来,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我叫了一声“娘”,娘却哭了,她说很久没有听见我这样叫她了。她身边站着一个鹤发童颜的道人,是我心境里拜的师父,教我习剑,教我忘记一切。
他说:“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谁的师父,不再是劳什子岛主,你只是你,你叫夜明岑。”
我不用忘记,我原本就不记得一切了。只记得那天,有一个俊朗的少年一直盯着我,看了我很久,看他的样子好像马上就要哭了。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耳朵热热地,摸了摸,烫得要命!可奇怪的是,我好像戴着跟他一样的耳坠子,只有我们两个都穿得像是要成亲一样。
真是奇怪!
师父带我回了万古经川,万古经川是一座依山而建的书楼,站在山脚下,仰得头昏脑涨才能看穿它的尽头。每天,我都要轮番打扫书楼中的灰尘,这些书囊括天上地下所有的未知。
灰尘积得很厚,一年都决计打扫不完!这些书也是好几辈子都看不完的!可师父他老人家居然从头到尾全都看过,真是个怪人。
我身边跟着一只一肚子白毛的黑猫,《相猫经》里雅称其花色为“踏雪寻梅”。
师父说它叫“小芙娘”。
小芙娘很调皮,很可爱,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和我待在一起看书写字,跳到我的腿上睡觉,我练剑的时候它会躲很远。
这样的日子太清闲了,我问师父,也没有需要我去做的事情。
师父总是回答我一个字:等。
等什么?
等来等去,等到春花落尽,秋花又开,我还是在等。
终于有一天,师父收到了一封信,信中所言却不肯给我看。他掸了掸我肩上的灰,对我说道:“去收拾你的行囊,过几天有个人会带你下山。”
我知道师父的脾气,如果我问是谁要带我走,他肯定叫我别问。我刚要开口答应,他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把你的猫一起带走。”
我的东西很少,很快就全收起来了。真有点舍不得这里,我问师父:“真的要走吗?”
师父翻了个白眼,问我:“你在这里待得不无聊吗?总是问我等什么,你等的人来了。”
怪老头,我怎么知道我在等谁?不是你让我等的吗?
来接我的是一位俊俏的少年郎,隔了三百年我还是记得他,就是看着我快要哭的那位。为什么隔了这么久仍然记得呢?在这三百年里,我几乎没有见过别的任何人,对于他,我是记得很清楚的,他相貌生得最好看。
但他不告诉我他的名字,穿了一身俏皮的红衣,独戴了一只极为眼熟的玉双胜耳坠。
属于我的那一枚玉双胜,藏在行囊中,我不爱戴这些东西。
他声音沉稳好听,轻声问我:“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无聊已极,浑浑噩噩,不过终日与书为伴,神思畅游四海,日子却也不见得难熬。这都是我的心里话,我与他第一天相识,自然拘谨些,只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
听完,少年郎低下头去,笑了起来,又问道:“嗯,你想我没有?”
“啊?那个……”我脸上热辣辣地,背上冒出热汗,心里疑惑,我们才第一天认识,我怎么会想你啊?
谁知道他问的是小芙娘……他和小芙娘好像认识,这只猫从来不认生,任谁都能抱。
眼前少年抱起小芙娘,直起腰,对我笑着说:“是我唐突了,我们走吧。”
说完,眼前出现一顶八擡大轿,轿夫个个孔武健壮。我寻思着,这不是书里常说的娶亲用的八擡大轿么?装龙饰凤,瓜瓞连绵纹,万字纹,统统都是趋吉避害的喜庆的阵仗。
我不敢上去。
谁知道他直接将我抱了进去!
我的心跳地极快,毫无征兆地,脸像是揭了一层皮一样,热辣辣地,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肯定很红。
小芙娘不见了踪影,眼前少年将手指比划,口中说道:“起,归——雾海七星屿。”
雾海七星屿?好耳熟的地方!
他坐得离我很远,中间都能再坐两个人,他问我:“你知道我来接你,是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期待他的回答。
“我是来娶你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衣角险些被我戳个洞出来——这陈旧的衣裳,浆洗了几百遍,脆弱不堪,就像我现在的境况一样。他穿的那样鲜艳夺目,我穿得勉强能算作人模狗样,我开始有些摸不着边际,说:“这、这……好吧,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娶我?”
是娃娃亲?还是另有说法?
他笑着,不像是在开玩笑:“是你说的,要和我结为道侣。我不想等了,就来迎娶你了。”
“嗷——”我记忆错乱了么?我喝醉酒乱跟别人议亲了?我反复斟酌,确无此事啊!谁知道他笑得更厉害了,有什么好笑的!
他的手很漂亮,骨节分明而纤长,替我拨开脸颊边的碎发,说道:“你好像瘦了,我想,抱抱你。”
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他:“不行!太奇怪了!”
他的笑容好像收敛了一瞬,手指藏在袖中不知道在比划什么。谁知道我刚说完这话,轿子就朝着旁边倾斜着剧烈抖了一番,我径直跌到了他的身上,抓住他的衣裳。好险,差点就摔了个狗啃泥巴。
这少年手脚颇不老实,捏了捏我的肩膀,顺着我的胳膊又摸到我的后背。许是摸到我身上确实不大有什么肉,眼神有些落寞,像是看着路边一只可怜的小狗一样看着我,说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叫我……”
夫郎?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我狐疑地问道:“真叫这个?”
他点了点头,眼神清澈,不像是骗人的。好吧,信你一回。
轿撵落了地,忽然从屋子里钻出好多人,我简直是被他们拥着进去那个叫“不系舟”的地方。他们一人一言,说着各自的名字,又替我换上一套崭新的红衣。
这个与我一样白发的少年,一身白衣,叫素荣。
这个眉毛斜飞入鬓,看起来吊儿郎当的青年,叫占风碏。他说看我成亲必须用这个年轻的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