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24册)第十章怨憎会
第十章
怨憎会
“哈……哈哈哈哈!”女童呆滞的目光忽然转动,扬起头大声笑,一脚将那个死去的女子从肩舆上踢了下去,“谎话!谎话!都是谎话!”
“小叶子……小叶子。”看到女童原本软化的目光陡然凌厉,南宫陌感觉到了危机的骤然迫近,试图缓解她的杀气,“不是谎话!你知道天征从小多疼你——你八岁那年不小心中了瘴毒,你哥哥为了救你,想都不想就把毒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你九岁的时候闹着说非要死亡谷里的那棵泽兰,你哥哥……”
“住口!”女童捂住了耳朵,忽然暴怒起来,“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所有人都不要我了!所有人都不要我了!都去死!都去死吧!”
一声令下,周围的僵尸立刻汹涌扑上。
暗夜里,那些惨白的脸在眼前晃动,无数伤痕累累的浮肿手臂伸了过来。那些僵尸虽然神智已失,武功却是保留着,不畏伤痛的勇猛弥补了动作僵硬的弱点,密密麻麻将两位并肩奋战的年轻人包围在中间。夜色里,无数的幻蛊如同雨点飞了过来。
“小叶子!小叶子!你收手吧,不要玩了!”危急之下,南宫陌只来得及一拉出神的叶天征,提醒他拔剑防御,“不过是个误会,现在不是弄清楚了?别闹了,你真的要把这个山庄毁了么?你爹、你的那些叔叔伯伯,从来都是很疼你的……”
“很疼我?”暗夜里,抚摩着袖中的短笛,女童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有一种令人惊心的美艳,“哈,哈哈哈……真是很疼我啊!疼得我在拜月教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心心念念想着,怎样回来把这群人千刀万剐!”
仿佛压抑许久的杀气忽然被点燃了,女童忽地从肩舆上站了起来。那些被控制的僵尸依然匍匐在她榻前,低下头,女童脸色苍白、眼神隐隐如刀,一脚踩断了面前跪着的一个僵尸的颈椎!那些僵尸根本不懂反抗,居然老老实实跪在原地。
那样喀啦啦的颈骨断裂声在暗夜里传来,带着可怕的压迫力。
“小叶子!”看到女童舒手站起,眼里闪动杀气,陡然感觉到对方终于要大开杀戒,南宫陌脱口低呼一声,暗自用力握紧了灭魂剑。真的……无可挽回了么?小叶子早已经听不进任何劝告,变成了嗜血暴虐的魔教教主?
“小叶子!”在女童的脚再度微微抬起,向着匍匐在跟前的史解白发苍苍的头颅踩下去的时候,南宫陌再也忍不住厉喝,“停手,停手!那是你的史伯伯……那是小时候抱过你的史伯伯啊!”
女童抬起头看了南宫陌一眼,唇角绽出一丝笑意,穿着红绫缎鞋的小脚却是毫不迟疑地踩了上去,“喀啦啦”一声,将那个人头踩得塌陷下去!
“现在,是‘死伯伯’了。”女童忽然拍着手笑了起来,声音尖细。
“小叶子!”最后一次,南宫陌看着她的笑靥,喃喃,拉了一下旁边刚回过神的叶天征,低声,“原来你是对的。等一会她一分心,我们……就动手吧。”
“动手?”在僵尸的包围下,叶天征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本该是他一早就坚定不移准备执行的计划,然而此刻听得好友终于同意,脸上反而殊无喜色。
小小的脚用力踩踏着那个破裂的头颅,一直踩得老人的脸埋入土壤,女童脸上交织着恶毒和雀跃的神色,触目惊心。一边用力踩,一边再也克制不住地冷笑起来,尖声:“什么伯伯!什么叔叔!都是坏人,坏人!该死……该死!我叫你们卖了我,我叫你们挑唆我爹爹合伙卖了我!”
“喀喇”一声,随着孩子尖细的叫声,那个头颅破裂开来。女童一跳,避开了那些汁液,跳到了另一个匍匐着的僵尸身上,低头一看,却是罗百回,不由再度尖声笑了起来:“啊,这个是罗叔叔呀……”
“天籁!”在女童的脚再度抬起来的时候,叶天征忽然开口了,脸色惨白,“刚才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爹和他们……爹和他们……把你卖了?你、你不是从火窟里被拜月教大祭司带走的么?”
“嘻嘻……原来你也不知道啊。”小脚停住了,轻轻踩在僵尸的脑后,女童手指绞着头发,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看着不远处的叶天征,“也难怪……那样的事情实在太丢脸了,我听爹和他们在一起发了毒誓,无论对任何人都不泄露只言片语!所以,即使是身为少庄主的你,在拜月教忽然从罗浮山撤走后,也不知道你的妹妹是怎么被卖掉的啊……”
“天籁?”南宫陌还没有回过神来,叶天征却是隐约明白了什么,身子猛然一震,“你、你的意思是说……是说……当年拜月教之所以忽然停战,是因为、是因为……”
那样的话,说到后来语音已经颤抖得不能自控,终于没能说完。
“嘻嘻,嘻嘻嘻……”女童停住了脚,用袖子掩着嘴笑,就这样站在满地僵尸上面,大红色的衣服如同一朵盛放的曼珠沙华,“是啊,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看来换了你也会这么做是吧?不错,那时候昀息大祭司把我从火窟里带出来了,我闹着要回家,他居然很听话地把我送回去了……”
“昀息……昀息大祭司?”叶天征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回想起多年前火场里看到的那一袭如雪的白袍——那个白袍长发的英俊祭司,带领着拜月教诸多人马一夕间攻入了试剑山庄。那样“非人”的身手和风姿,以及额环下那双深碧色的眼睛,如同雪亮的闪电,深深烙印在当时还是个少年的试剑山庄庄主心里。
“是啊……昀息大祭司,被你们武林正道称为天下邪派第一高手的昀息。”女童微微笑着,手指绞着长发,忽然间语气就有些低缓下去,仿佛也想起了什么往事,“那时候就是他把我从火窟里带出来,送回到了爹那里……”
南宫陌听得诧异,脱口反问:“有这么好心?”
“哈哈哈……是啊,那时候我盯着他那样好看的脸,也这么想。”女童大笑起来,脚尖踢着僵尸的头,眼神转瞬恶毒,“我记得他那时候笑着对我说:‘就算我把你送回去了,你还得乖乖地回到我这里来’,我才不信!扑到爹怀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安全了。”
“结果……我听到那个家伙对我爹说:‘庄主,我想和你们停战,我在拜月教内一天,就一天不对试剑山庄动手。但是有一个条件’,”仰起头,看着没有一丝星光的夜,女童唇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爹那时候忍住了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我看到他眼里欣喜若狂。那时候我小,只以为我们试剑山庄是天下最厉害的,却不知道那一场混战下来、庄里伤亡惨重……爹听对方那么说,自然高兴。”
“可昀息那个家伙说:若要拜月教撤回灵鹫山,罗浮叶家必须要交一个人质出来!”女童的脚下不知不觉加力,直踩得罗百回额头抵上了泥土,看着脱口低呼的叶天征和南宫陌,忽然笑了,“是啊,后来你们就知道了……爹爹和那些叔叔伯伯商量了一个晚上,说叶家就两个孩子,而将来山庄不能没有男丁继承,就决定……把我送过去给昀息祭司当人质!”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红衣女童一直阴枭冷厉的眼里陡然黯淡,声音低了下去:“我怎么睡得着?就偷偷听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们……他们就商量好了,要把我送给昀息,当作人质带回灵鹫山月宫!”
叶天征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脱口低呼:“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那时候你从火场里冲出来,伤重昏迷了好几天……就在那时候,他们、他们合伙商量好了,把我卖给了拜月教!”女童忽然冷笑起来,声音转瞬尖厉,如同夜枭,“哈哈哈……他们就这样把我卖了!一个个叔叔伯伯,平日里那样对我笑对我好,大难来的时候,你看看他们一个个的嘴脸!”
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小小的红鞋子陡然用力踩了下去!
“一个说:再拼下去玉石俱焚,不如牺牲一个人保全山庄……”女童的脚毫不留情地踩断了罗百回的颈椎,冷笑着,又一步踏出,这次却是踩上了刚成为僵尸的孙冯的头,“另一个说:女娃子么,反正也是要嫁到别家去的……眼下形势危急,也等不到将来长大用来联姻了。”
“喀喇”,复述完一句,就踩断一个人的颈椎,毫不留情。女童冷冷叙述着,声音冷硬如铁,嘴角带着凌厉的笑意:“一个个……一个个的嘴脸!还说什么,如果小叶子懂事了,也知道能为山庄做出这样的牺牲是她应有的荣光!他们怕死,一个个都怕死!”
喀喇喀喇声不断响起,穿着大红衣服的女童就这样踩着满地僵尸,一直走到离两人不远处,停了下来。用这样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听得失神的两个男子:“你知道我那时候多害怕么?我知道他们要把我给卖了!他们要把我送给那个不像人的家伙了!我拼命哭,拼命求爹爹和那些人,说我以后会乖乖的不惹他们生气、会好好学女红针线、会乖乖地嫁给南宫家的臭小子。我急得什么都答应了……可他们的心肠,硬得像铁一样!”
“小叶子!”“天籁……”同时,背向而立的两名男子嘴里吐出了低语,长剑垂落地面。
“他们把我卖啦!”女童顿了顿,反而笑起来了,“不管我哭也好、闹也好,又抓又咬,弄得自己满手是血,这次可没有人宠着我了……就这样把哭闹不休的我交到了昀息祭司手上。对了,我送给你的那幅衣襟,还留着么?”
“衣襟?”叶天征忽然觉得怀里有烈火燃烧,下意识一勾手,拉出了那幅被撕裂的衣襟——上面,那个殷红的小小血手印赫然在目。
“我死死拉着爹的衣襟不肯放……可一直到衣襟都断了,爹头都不回。”喃喃自语着,小小的手忽然凌空一抓,叶天征手里的那幅衣襟瞬地飞入了女童手中。孩子将手缓缓放了上去,比着上面那个一模一样大小的手印,忽然笑了:“我跌在地上,死死握着那幅衣襟,对爹爹说:‘爹!就算你们把我卖到天涯海角,我如果不死,一定会回来的!’或许那时候我说话的样子太吓人了,我看到爹的瞳孔都收缩了一下,然后踉跄着逃也似的走了。”
叶天征的剑垂落在地面,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爹临死前说,如果有一日这样的衣襟送到试剑山庄,就是你回来报仇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是被我遗落在那里,才会被拜月教抓走,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是爹亲手把我送走的?是么?”女童忽然大笑起来,双手一扬,那幅衣襟碎裂成千百片,在夜中如同蝴蝶般扑簌簌落下,她一步步走过来,脚底下踩着那些武林豪客的头颅,“他们把我卖了……一个个,都叫我小叶子,宠我哄我逗我高兴…到大难来临,就这样把我卖了!那个时候,其实并没有到绝境啊……只要再坚持三天,鼎剑阁的援兵就到了!可做父亲的,罔顾人伦、舍弃亲生女儿;作为家臣的,不思拼死血战,却要主公卖女苟安!那个时候,这些大人啊……这些武林有名的豪客大侠,只知道欺负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孩子!”
“天籁……天籁!”那个瞬间,叶天征忽然掩面痛哭出声,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
“天征!”南宫陌没有料到一直冷静的友人陡然间崩溃,要拉已经是来不及。
“站住!”女童却是警惕地厉喝,僵尸的手瞬的伸了过来,持剑拦住叶天征的脚步。“哈哈哈……天籁?现在叫我天籁,太晚了!火窟里的时候,你在哪里?爹卖了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那时候我叫哥哥叫得喉咙都哑了……”女童冷冷看着面前被僵尸长剑拦住的男子,冷笑。
“昀息借着这个机会除去了两个长老,然后忙着回灵鹫山对付其余的几位长老。他为了夺教中大权,才不欲和试剑山庄多做纠缠。他要我当人质,其实也是为了一时好玩……他说我像个漂亮的傀儡娃娃!那个家伙……那个家伙,逼着所有人都抛弃了我,才像捡垃圾一样把我带回了拜月教!”
再度说起那个人的名字,女童眼里陡然闪过雪亮的光,卷起了手上的衣衫——大红的袖子下,苍白细弱的双臂上伤痕累累,直伸过来:“你看看!你看看!在拜月教里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让蛇咬我、让蜈蚣蝎子蜇我……说是要我练什么百毒万劫灭心大法,说这样我就不会再变大——他喜欢我像个傀儡娃娃,所以不许我长大!”
“小叶子!”陡然明白了为什么女童在二十多岁的时候,还保持着孩童时期的面容,锥心刺骨的痛楚让南宫陌忍不住叫了起来,“我要杀了那个该死的祭司!”
“哦?哈哈哈哈……你杀不了他的,谁都杀不了他。他修炼邪术,已经是不死之身,”女童冷笑,眼里杀气翻涌,“自从杀光了十长老,夺了拜月教的大权,他脾气越来越古怪……这些年,为了不让自己像一只破旧的傀儡娃娃一样被他扔掉,我费尽了心思,时时刻刻讨他欢喜。哄得他高兴了,拜月教教主他都让我当了。反正也是个傀儡教主,他的傀儡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