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任重道远
夕阳落山的时候,滇西边塞一个四面环山的坝子里,兰延春日夜思念着的家乡清和古城,终于出现在山脚下。
岔道口,他一边目送着萨容容在树林里渐行渐远的身影,一边与急着下山归队的董少白握手言别。当互相挥别的几个人身影逐渐淡远后,百感交集的兰延春,转头俯视着山下轻烟雾锁的古城,不觉的热泪盈眶。
山脚下,白墙灰瓦的兰家大宅院,依山傍水的雄居在清和城一角。
这座占地2万平方米,建筑面积5000多平方米规模宏大的明代民居建筑,是滇西矿王兰敬轩所属的家宅和宗祠。自明洪武十四年起,以经营矿山发迹的兰家人,历经两年建盖起来的这座有着“西南边陲大观园”之称的大宅院,就屹立在遥远的边塞之地,成为滇西高原上一道亮丽的风景。
兰氏宅院坐南朝北,院落层出迭进,房舍鳞次栉比。宅院入口为巍峨的垂花大门,门前是一块宽阔的栓马广场。场地一边,是兰家历代来用以商贸交易的物资供应点和驿站十数间,另一边设有兰家帐房以及他们经营的进出口贸易、洋纱布匹、米粮烟土等诸多个商号。垂花大门往里,则为兰家内宅,三套三进的院落并列连排,里面大小天井无数,房间百余。院内门门相通,园园相连,亭台楼阁、过道门洞,层层叠叠,家族祠堂、议事厅、华堂、起居室,更是奢华无比,让走进里面的人犹如走进迷宫一样的眼花缭乱。
此刻,在这座气派的兰宅大门外,兰家义施的粥摊前,一个四十岁出头,穿灰布僧袍的云游僧人正带着一个小沙弥,从粥摊上要了两碗粥,就着旁边的石桌坐下来,向几个正在喝粥的当地人打听起眼前的这座府第。这笑眉笑眼,看上去谦恭有礼的和尚,很快就赢得对面一个老头的好感。见这两名云游僧对名闻西南的这座豪宅如此感兴趣,平素爱炫耀的老头端着粥碗凑近过来,跟他们讲起了兰氏家族的创业史。
在老头喋喋不休的介绍下,这个自称慧安的中年僧人频频地点着头,对老头讲述的兰家几代人奋斗史赞誉有加。以至后来老头说到现如今的兰氏矿业公司,已发展成集矿石开采、选取、冶炼为一体的大东家,并成为富甲一方的滇西富商时,听他海聊着的两个僧人对视了一下,似乎他们从老头的话语中达到某种共识一般,会心的交换了一下眼神。
“可兰家富虽富,现在日本人来了封断路,矿石运不出去了,这是要他们的老命啊。兰老爷的义粥我们恐怕是喝不了几天喽。”说完兰家,这老头叹息一声,面容流露着苦涩。
“现在还是兰老爷的身体最重要,他这一病不知何时才起得来?”听到他们的谈话,一个端着粥碗过路的老婆婆接过话头,顺势在旁边坐下来。当听说眼前这个谈吐不俗的出家人是来自缅甸的高僧后,老婆婆抬眼看到兰府老管家正朝这边走来时,心中生出个主意。
从兰宅垂花大门里走过来的兰府管家姚二,正带着几个身扛米袋的家丁,脚步匆匆地奔粥摊而来。这个五十开外的老管家,自打他们家兰老爷一病不起后,为兰家鞠躬尽瘁着的他,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了十来岁。
来到粥摊前,姚二让家丁把米扛进旁边库房,接过摊伙计递上来的统计报表,看完又需要补充的米粮数字后,他看了一眼还在等着施粥的队伍,长眉不禁深锁起来。等家丁们把粮袋全搬进库房后,管家刚想转身往回走,那老婆婆已招呼着慧安和尚来到他面前。
看老管家一脸的憔悴,老婆婆有些心疼:“您老可要休息好,兰老爷现在就靠您了。他身体好点没?我们大家伙都在担心呢。这位是缅甸来的高僧,要不,请这师傅到府里给老爷驱驱病气吧?”老婆婆说着,把慧安推到管家面前。
姚二打量着看似慈眉善目的慧安,在对方游移着的眼神里,他心中莫名的升起一些感觉不好的东西来。随后,他婉谢了他们的好意。离去前,他让已经围上来关心着兰家老爷病情的众人放心,即使他们老爷一时半会好转不了,但他们兰家的希望,留洋的少爷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到时候还是会有粥给大家喝的。
黄昏来临时,兰宅门前的粥摊铺收摊了。
在摊前流连一个下午的慧安和小沙弥,已从人们的口中探得想要的讯息。当两个人心满意足的离去时,暮色中的慧安回头看了一眼兰宅那道豪华的垂花大门,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在他唇际间荡漾开来。
兰宅大门外亮起灯笼的时候,一路风尘的主仆二人赶到了家。
大步跨进家门的兰延春,跟着报信家丁一路小跑着来到内庭,推开父亲的屋门,看到躺在床上的那个让他牵肠挂肚已经形容枯槁的人,正咳得颤声不止时,他鼻子一酸,急步奔上前去,扑俯到床跟前。
被儿子抚拍着背脊的兰敬轩,看到浑身是伤,头缠着绑带的爱子,不禁浊泪盈眶。好容易止住咳嗽后,他抬起骨瘦如柴的右手,轻拍着跪爬在床边的儿子臂膀,一边喘息一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对两手紧紧交握,分别了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的父子,在泪眼相看凝结着千言万语无法相诉的时候,得到讯报的姚二也端着个药碗赶来了。兰延春望着面前这个看着自己长大,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老管家,站起身来给了他一个很紧实的拥抱。看到屋里的几个人凝噎着,跟在管家身后进来的羊良才,也被惹得眼泪花花。
这一夜,兰敬轩吩咐管家找来清和城最好的外科大夫,把儿子身上的伤口又仔细地处理了一遍。当看到饱受舟车劳顿的爱子,不顾身体疲累固执地侍奉在病床前,重病中的兰敬轩顿觉病好了三分。黎明时,听着身边儿子小睡过去的浅浅呼吸声,已卧床多日的他在管家的搀扶中,竟然下了地。
兰延春醒来,阳光已洒暖满屋,他发现床上的父亲已移坐在窗前的轮椅上。看见儿子醒来,坐在太阳光晕中的兰敬轩,安祥的缓声说道:“春儿,今儿阳光好,我们去看看你的母亲吧。”
兰宅大花园深处,在撒着细碎阳光的树荫下,兰延春推着轮椅上的父亲,慢慢走近一座掩映在鲜花丛中的坟茔。
坟墓前,在清晨暖暖的阳光里,兰延春蹲下身,凝望着用金子镶刻着母亲名字的大理石墓碑,轻轻的抚摸着石面上母亲的遗照。这一刻,他飘零的一颗心仿佛才得以踏实回归。围着坟墓,他为母亲除去了坟头上的杂草,看着坐在墓旁边轮椅上病气奄奄的父亲,他深深知道,作为独子自己日后将要承担起的责任有多重。
在接下来静养的几天时间里,虽然父亲对矿山营运的状况只字不提,兰延春从管家穿梭在父亲病榻前焦虑的神色中,还是能感觉出兰矿时刻逼近的危机。他明白,在没养好伤之前,父亲是绝对不会让他介手矿山上的繁琐事务。但面对眼前动荡着的兰矿危局,他又怎能袖手旁观。
于是,他一边养伤的同时,一边跑到矿山上,通过各个渠道掌握了整个兰氏矿业公司的运作流程和现状。当他拿着手上的翔实资料,坐在父亲面前娓娓道来时,尽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兰敬轩还是被吓了一跳。面对着留洋归来的年轻娃子,他不仅欣赏儿子孜孜不倦的钻研精神,也被他从国外引进来的那套开发矿山的新鲜理念所震憾。病入膏肓的他觉得,是时候对儿子有所嘱托了。
这天早晨,在兰家堆满帐本的书房里,兰敬轩一边郑重的向儿子交托着兰氏矿的家底,一边心情复杂的看着尚还显稚嫩的爱子。虽然他在国外的学业已得到老师的褒奖和同学的艳羡,但把眼前这个濒临倒闭边缘的烂摊子就这么交托给他,毫无经验的孩子该如何担当得起来。想到这,兰敬轩既痛恨自己的无能无为,也对儿子怀满了歉疚心。
翻看着兰矿公司诸多帐本,在父亲的介绍中,兰延春了解到,自抗战爆发后,占领缅甸的日军于1942年初入侵中国怒江以西地区后,彻底地切断云南与外界的一切联系。随着战火的蔓延和被封锁的道路运输线,他们兰氏这个在西南边陲拥有着富庶矿产资源的矿业公司,所拥有的资源也处在各方人的觊觎之下。
尤为明显的是他的表叔公唐三,因持有兰矿最大股份,眼看着滞运矿石堆积如山,眼看着营运规模日渐衰减,再加上资金严重短缺和账面赤字增大,他对股份红利推迟兑现颇有微词。私底下,谁知道被人们称作“狐狸三”的他,会做出什么有悖兰矿利益的事情。此时,看着忧心忡忡、对自己含满期待的父亲,雄心壮志着的兰延春,义不容辞地担下了兰氏矿这份重担。
父子俩交接完,老管家赶过来告诉老爷,已按照他的意愿向众股东发出通知,股东大会将在明天一早举行。
第二天,在兰家华堂召开的股东大会开得很顺利。
鉴于董事长兰敬轩的身体状况,对他把兰矿一切行使权交由儿子经管的决议,股东们没有提出非议,就连平时喜欢持疑义的唐三,也没公开发表不同意见。只是在退场时,一丝让人不易觉察到的冷笑,在他唇边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