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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细雨看秋色

◎春风细雨看秋色

雨中行

岭南三月,恰值雨季。淅淅沥沥的春雨连绵不断,广州一变平时坦荡、明朗的性格,似乎有些羞答答地罩上了如云如雾的面纱。雨中的花城也自有它的妩媚动人处,但,我终于对这不断的雨点有些“意见”了:第一次来南国,行色匆匆,眼看归期将到,而雨却下个不停,不免有些焦急。朋友们却说,人不留客天留客,再待几日,天总会放晴,到时,佛山大可一游。佛山当然是要去看看的,早就听说过这样的老古话了:不到佛山,不知南粤。广州以群花知名,佛山则以秋色取胜,南粤人民的匠心巧手,回春妙技,全在其中。但,既是春天,又如何去看秋色?秋色指的究竟是什么?我却不甚了然。于是便和朋友们商定:冒雨前去,或许,雨中行更有诗情画意呢!

车出广州城,过珠江大桥,往西南二十多公里便是佛山了。从车窗里向外望击,麦子即将成熟,水田中有的已载上新绿,偶尔有觅食的燕子,用翅膀剪断了雨丝,在水面上低低地飞着……

进入佛山市内,望祖庙的凌霄殿角,琉璃金瓦,不禁心里一动:秋色莫非在这儿?朋友们看出了我的疑虑,却不置可否,只是笑着。待我看到“佛山民间艺术社”厅堂里四壁的花卉鱼虫,各色的图画,金碧辉煌的纸扎的花灯、花车时,仿佛来到了别一种世界。就在惊异之时,友人不慌不忙地说:这就是佛山秋色!

对于秋色一词,我们一般都理解为十月金风中的大自然的景色。江南的秋色是稻谷金黄,草地的秋色是牛羊成群,北京的秋色则以香山红叶为最著称……经过与老艺人的交谈,我才明白:佛山秋色并非指自然景象,而是佛山民间艺术的总称。但,既称秋色,毕竟也和秋天联系在一起:八月十五中秋节后,佛山地区的农民,手工业者纷纷将自己双手制作的各色灯盏,各种花卉,鱼龙麒麟,五谷什物配之于什番锣鼓而汇聚在市镇街头,并载歌载舞,游行而去。《佛山旧志》是这样记载的;“会城喜春宵,吾乡喜秋霄。酿米酒而清风生,盼嫦娥面逸兴发。于是征声选色……或载于彩架。或步而徐行,铛鼓轻敲,丝竹接节……灵庙祠前。纪纲里口,行者如海,立者如山,绣灯纱笼,沿途交映,直尽五鼓得罢。”这不是一幅有声有色的佛山秋色夜行图吗?

作为一种民间艺术,“佛山秋色”有着悠久的传统和深广的人民性。据史书记载,佛山秋色起源于明代永乐年间,时令恰在中秋之后,繁忙的夏收夏种已完毕,农务也稍稍闲适。佛山的农业·手工业一向较为发达,索来享有名城之称,排列在中国四大镇之中——即湖北汉口镇,河南朱仙镇,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镇。倘若碰上好年景,夏收丰盛,大秋有了着落,天气不冷不热,于是市集就特别热闹,祖庙的香火便格外兴旺。广大农民和手工业者对集体娱乐的要求也自发地产生了。“秋色”就吸引了“元宵会”、“乞巧会”等赛会的长处,加之特有的各种灯色:头牌灯,走马灯、针口灯、刨柴灯、鱼麒灯,龙灯及各种台面——两人抬小桌一张,上面陈列着各种纸塑、蜡塑、泥塑的艺术品,有钟鼎盘碗,名窑陶瓷、玉器石山,均是以假作真,巧夺天工。台面上的雕刻品,则常常是以冬瓜制成舟船,柚子制成宫灯,木瓜制成盆盒,插吊金钟于瓶,种水仙花于盂,点缀细小房屋、人物、花木,鸟兽于盆栽,都是扑朔迷离,真假莫辨。更有甚者,还将筵席置于桌上——荤素冷热,猪羊鸡鸭,山珍海味,无所不有。往往使人见后垂涎,可惜并非是真的食品。

“秋色”中尚有别的内容,也一样丰富多彩。如“担头”——一人肩担,十人百人成排成行,所担竹筐中全是各种小巧的艺术品:杨桃、荔枝、龙眼,香蕉等。“花车”是以细竹扎成,外罩薄纱,点缀有各种花鸟或绘上图画,再燃灯上百盏,真是五光十色。说是“花车”,其实并无车轮,四十彪形大汉以手抬行,但沿路走时,时而作上坡状,时而作下山状,有颠有簸,或快或慢,维妙维肖。还有扮演故事的,边走边演。音乐伴奏以佛山本地的“什番”为主,再加上舞狮,舞龙队的压阵,过佛山秋色便可以想见是何等的辉煌与壮观了!

用辉煌与壮观来形容“佛山秋色”,是恰如其分而又不全面。因为:这辉煌与壮观,是由无数细小的、闪光的艺术珍品组成,如同七星组成北斗,萌芽含着森林一样。

人民的双手是怎样创造出这些珍品,使秋色永不凋残的呢?佛山秋色如此浩浩荡荡,我只能介绍其中的一二。

我们在“佛山民间艺术社”参观时,主人从灯介绍到花,听后,观后,无不感慨万千,赞叹不绝。我亲眼见一个佛山的扎灯老艺人不用图案,手持竹篾,随意编之,或鸟兽,或鱼虫,无不毕肖。扎灯老艺人的手艺使我折服,另外一个专门用别的方法制灯的姑娘也使我倾倒。她的制作法在佛山秋色中不属老艺人的“扎作类”,而属“粘砌类”。传统的粘砌法是用糯米浆糨来帖制——把糯米粉调成糊糊,揉成小丸于甩开水煮熟,再用木槌把糯米丸子捣一小时,就成了上好的胶质。用它来拼凑连缀,木匠视为废物的刨花可以砌成罗伞,芝麻可以砌成宫灯。此刻,那位年轻的姑娘正在用镊子夹起自芝麻,逐粒排列,尖对尖,粘砌成互为对称的金钱眼式。进而,一粒又一粒,至千粒、万粒,才能粘砌成一盏有棱有角的宫灯——得花一、两个月的功夫。怪不得,我们看着那位姑娘逐粒逐粒地夹起芝麻,逐粒逐粒地粘贴着,从一粒两粒,终于成为有图有案,足足观望了个把小时,姑娘却连头也没有抬!不是她没有礼貌,而是因为当她陶醉在一个奇妙的艺术境界之中时,除了全神贯注地创造外,实在是无暇他顾的!

“佛山秋色”中的吊钟花又是怎样制作的呢?吊钟花是岭南名花。每到冬末春初开花,花若钟形,每簇十余朵,花有蒂,悬着下垂的钟花——吊钟花由此而得名。花有大红色,宫粉色、白色几种,开花时每株多达数百簇,似一团锦绣。因此,吊钟花的制作便细微而复杂,一株吊钟一个月时间才能制作完毕。制作时,艺人们先用竹和铁丝扎成枝干,另用木头雕成吊钟花的印模,浇上滚溶的石蜡,一俟冷却便成为吊钟花的钟粒。再用自苎麻作花须,在花须的尖端处粘上松香作花蕊,用灯芯涂上彩绿色作花芯。这项工作完后,最后就是配套成花了——用铜丝把须和芯束在一起,套在钟粒里。用粉红色的胶线作蒂,每簇花均用蜡塑成的花瓣数层烘托,配之于蜡塑的绿叶和花蕾,便成了一样鲜艳绝伦、生意盎然的吊钟花。

这是多么细微,多么精致、多么美好的艺术!它的创造者们也是物质财富的创造者——平凡的劳动人民用极普通的原料,如废纸、木片、竹枝,丝棉织品,其次是瓜果等农产品制作而成。反映的也就是他们自己的劳动、生活和收获的成果。难怪秋色艺术如此地自然,朴素,为广大群众所喜闻乐见。“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文学艺术的历史创造者不也就是伟大的人民吗?在一本关于“佛上秋色”的资料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是耐人寻味的!“秋色的作风气派,活动的人物是粗线条的,短裤便服,竹帽草鞋。灯笼火把,欢呼叫嚷,热情奔放,此呼彼应,万人空巷。而没一件艺术品又都是精巧细致,或洋洋大观,或玲珑剔透,俱各栩栩如生,令观者悠然而神往。但人们或许并不知:这些精美艺术品却均出自戴竹帽、穿草鞋者之手。”

鲁迅在石湾

“佛山秋色”中不可缺少的一项是泥塑陶瓷,并且集中在佛山石湾镇。但,当时风行的也不过是“八仙过海”,“托塔李天王”等。如今,石湾陶瓷更以崭新的姿态而驰名中外,畅销五洲。从灯与花的海洋中出来,目睹那栩栩如生的各种陶瓷器皿,人物,刚又是另外一种风光、情越。你看,那一个半卧在山前的胖和尚袒胸露怀,侧身而笑。但,大概是秋日的阳光太暖和了,和尚竟在青石板上打起了瞌睡,手中的木鱼也掉了……还有两个下棋的老者,都已白发白须,一个刚“将”了对方的“军”,面有矜持之色,手摸长须,作洋洋得意状;另一个举棋未定,由坐而变成蹲,焦躁不安,大有即将败北之势……

但,最使我高兴的,却还不是这一些艺术品。参观罢,我问主人!有没有鲁迅的陶瓷像呢?主人答道,有!刚出厂。说罢,便把我们带到了展销室。果真,这里有一排鲁迅的陶瓷像——鲁迅穿着长袍,坐在藤椅上。饱含忧虑的目光望着前方,宽阔的前额下隐伏着无穷的思索,手中的烟卷刚刚点燃……这不正是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八日从厦门坐船风尘仆朴地抵达广州的鲁迅吗?十九日,他就住进了中山大学的大钟楼,也是坐在这样的椅子上,凝神地望着这次初见面的“革命策源地”……正是在广州,鲁迅希望革命者不断地进击,也正是在广州,鲁迅先生彻底地将“进化论”轰毁了!

当我们在春风细雨中话别的时候,主人问我;“怎样把鲁迅的塑像带走呢?这细细的手指还夹着香烟,弄不好就会断裂的。”我不假思索地告诉他:“一路上用手捧着。”主人笑了:“哦!你最好把我们的‘佛山秋色’都捧给北京吧!”

一九七九年三月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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