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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盟

金石盟

1

在布达式的行列中,何其强双眼平视,从主席台上那位被布达者的两条笔直的裤缝慢慢往上看——雪亮的银纽扣,灿烂的勋标,金色和银色的飞鹰胸章……他的视线不敢再往上移,为的是怕看见那人的脸。事实上不看也知道,两道浓黑的眉覆盖着深邃的眼,挺直的鼻子下面那张微凸的嘴,笑起来时,满口雪白的牙,粒粒可数。当他生气或者遭遇难题时,那张嘴就像封锁了他的一切情感和思想。皮肤原来就有点黑,现在想来更黑了。自然啰,南海的烈日,北国的风沙,怎能不在常是一日之间往还千里的人们身上留下痕迹呢?

突然有人在何其强的手背上打了一下,那是他左面的甘锦道。何其强矍然发现自己成为队伍中突出的一员,赶紧向右面看齐,恢复正常的姿态。

“……张相则中校曾有过辉煌的作战纪录,是空军的优秀干部。这次调到本联队来担任中队长的职务,不但是第xx中队的光荣,也是联队的……”

是联队的什么,何其强没有听见。他又在想别的了。

散会以后,回到机场,张相则的一切立刻成为在休息待命中的飞行员的中心话题。

“新队长给大家的印象不错。”甘锦道说。

“我们是同学。”何其强随口应答。

“他是xx期的,怎么会是咱们同学?”

“我跟他在文学校同学。”

“哪儿?”

“联大。”

“怎么没有听你说过?”

何其强不答。

“奇怪,是什么东西给你带来了困扰?”甘锦道看看何其强阴霾难扫的脸色,管自走开。

“岂止是困扰!”何其强在心里回答。那是他心灵上的铅块,情感上的包袱,如此沉重,而又如此难以摆脱。何其强在想:“能够抹掉对于过去几个月的记忆,像撕掉一张日历一样简单,那该多好?或者,发明一种药物,能有选择地使人消除某些回忆,那么这世界上的自杀者和精神病患者将会绝迹,而大部分的人都会快乐得多。”

不幸的是人间没有比感情更难以捉摸,没有比回忆更难以控制的东西。因此,何其强的痛苦,遂亦难以避免。

如果有人问何其强:“在人与人的交往之间,你所知道的最大的错误是什么?”他会告诉你是“嫉妒”。同时他会告诉你一个故事来支持他的观点。

一个刚毅木讷,一个飘逸不群,他们是同学,而又同时追求一个美丽的女同学。飘逸不群的志在必得,旁观者亦认为他一定可以击败对手。而女同学经过理智的抉择以后,让刚毅木讷的取得胜利,飘逸不群的归于失败。

失败者不甘于失败,胜利者亦别有苦衷。后者的父亲思想陈旧顽固,要他的儿子娶他事业上的伙伴的女儿为妻子。因此,情场的胜利给那个刚毅木讷的年轻人带来的不尽是快乐,还有烦恼。他知道他无法从他父亲那里取得婚姻自由的承诺,也不能让他父亲知道他的“胜利”。唯一可以采取的办法是偷偷地结婚,让生米煮成熟饭,再来托亲友向他父亲疏通。

这是一个弱点,失败者对此毫不顾虑地加以攻击,而攻击的目的不是泄愤,只是想挽回失败的命运。他写信给对方的父亲告密,造成他们父子之间尖锐的对立。自然,胜利者被搅得焦头烂额,但失败者还是失败,那女同学并未失去她所属意的人。

于是,那个顽固的老人,一怒而登报声明驱逐“劣子”。“劣子”则一直在想办法求他父亲的饶恕,经过不断的努力,总算有些进境。老人不承认儿子,却承认并喜爱孙子。为了维系感情,女同学的婴儿一断了乳,就在祖父身边。儿子苦苦哀求他父亲到台湾来,顽固的老人并不为所动,甚至可说是赌气:你要我跟你一起走,我偏不!无可奈何之下,儿子只好含泪就道,孩子则仍旧留给祖父。

就这样,身为胜利者的男同学失去了父亲,女同学失去爱子。推原论始,只因为他那封告密信。

如果何其强肯告诉别人这个故事,他也绝不肯指出这故事中的人物即是他自己,以及张相则、尹文玫夫妇。张相则结婚以后,因为家庭经济供应断绝,辍学投考空军。何其强在西南联大毕业以后,跟着也投身空军,但从他当见习官起,便千方百计回避着张相则,特别是知道张相则的父亲失踪以后。可是现在,何其强所忧虑恐惧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2

何其强站在张相则的办公桌前,他仍旧不敢去看他那位过去的同学、现在的长官的脸。

“坐着谈!”

“是。”何其强挪了挪身体,仍站在原处。

“我早听说你在这儿。”张相则站了起来,一面走着一面说。

“……”

“我知道你飞得很好。”

“……”

“结婚了吧?”

“还没有。”

“为什么不来看我们?我跟文玫常常提到你……”

何其强的心一阵绞痛,他急促地打断张相则的话:“队长!”

“嗯!”张相则停住脚看着何其强,等他说话。

那是多么难于启齿?何其强低下头去,逃脱张相则的视线。但他感到沉默的难堪,更甚于谈论难堪的话题,于是他鼓足勇气,嗫嚅着说:“过去,过去我非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

“不!”张相则的语气是那么坚定有力,不容人怀疑他的决心,“咱们不必再谈过去。”

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一种在冲动之下突发的勇气,轻易地被张相则所挫折,何其强无法也不敢再把话题引到那上面去。但在他心里又引起一个新的疑团:“为什么他不愿再谈过去?”这个疑团从张相则的办公室一直带到飞机上。

那是一次例行训练,甘锦道是他的副驾驶。起飞爬高,到“改平飞”以后,交给甘锦道飞。到达目的地装载了器材,立刻“回航”,回到本场已经暮霭四合,但在两列整齐的跑道灯照耀之下,落地并无困难。依照传统的习惯,正驾驶负责起飞落地。何其强使用由南往北的三十六号跑道,飞机转入“第五边”,开亮机翼前面的落地灯,强烈的光芒将飞机与跑道的关系位置,显示得更清楚。何其强直觉地感到“测距过高”,如果勉强着陆,轮子将在跑道中段以后方能接触地面,飞机势必冲出跑道。因此立刻下了个决心:

“goaround(复飞——编者注)!”

一面说,一面把油门推出四十英寸以外,飞机重获得起飞马力,在甘锦道的协助之下,低低地掠过跑道,鼓风直上。

这一次何其强已具戒心,在第三边多飞了一分钟,造成一个“长五边”,由机场南面远远地就对准了跑道“下滑”。

“undershort(不达标——编者注)!”甘锦道提醒何其强。

矫枉过正,变得无法进场。何其强苦笑着推上油门,做第二次重飞。

“别胡思乱想了!”何其强严重地警告自己。这时恰有两架有权优先降落的飞机到场,何其强在空中等候了十分钟才加入航线。转到第三边作了落地前的检查,与指挥塔台通话,知道正有风速二十海里的左侧风。一转入第四边,何其强立刻发现测场仍嫌过低,这一次他可不愿再重飞了,在第五边稍微拉高机头,补油门进场,同时又要修正侧风,但飞机歪歪扭扭、蹦蹦跳跳地总算落了下来。

何其强满怀懊恼,连晚饭都不想吃,和衣躺在床上,自己对自己生气。重飞两次,最后还来个三级跳式的落地,真是太丢人、太泄气了!

何其强本来就飞得很好,从那一次起他下决心要飞得更好。可是事与愿违,常常不能称心如意地操纵飞机。不但部队长发现他的技术情况产生了很大的曲线,跟他一起飞行的同伴们也在奇怪,何以何其强忽然飞得这么“陋”了?至于他本人,先则惶惑,继则痛苦,最后简直快对飞行失去信心。同时他也不断感到张相则所给予他的无形的威胁。在情感的数学上,快乐加上烦恼等于减法,烦恼加上烦恼则变成乘法。何其强渐渐消瘦,渐渐沉默,难得看到他脸上有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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