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五
除了那条砭毛狗,肉贩、圆圆和肖琦都在推车。
“使劲——”大背头手攛方向盘,脚踩油门,探出脖子来,叫着、喊着。”推快一点!”大背头嗓门非常洪亮。
“突突突突”地响了几下,推车人刚刚住手,火又灭了。
“爸爸,这倒不错,我都推出汗来了。”圆圆说。
“生命常青在于运动。”肖琦回答女儿我也不觉冷了。”“哎!这车怎么没有牌照?”肉贩象发现什么稀罕事情似的嘟哝着,”准他娘的是个黑车。”
“狗拿耗子。”圆圆扔绐肉販一句话你宰猪时,总记着上税吗?”
“咋的,你还不信?那肥膘子上还篕着税戳呢!你去看嘛!咱过去是贫下中农,老实本分地扛锄下地;眼下咱不改咱的本分,杀猪卖肉不缺斤短两。”肉販眨着绿豆眼和圆圆争辩着。“那戳儿不管事了。”圆圆话里带刺。
“谁说?桃花坞肉市上要验戳子的。”
“我说的是你身上那个看不见的戳儿!”
“人又不是猪。盖啥戳儿呢!”肖琦赶忙插嘴说:“圆圆,说话能泄人的底气,把劲儿用在胳膊上。”
路,太暄了。手推、肩扛、屁股拱都奏效不大,大背头只好从破车里跳下来,发布命令说嘿,老乡,你看路边不远的地方,有几户人家,你去弄桶热水来,一定是哪儿油路不通了。”他抠开破车的后座,拿出一个塑料桶,扔在肉贩的面前。
肉贩愣瞪着小眼珠:“为啥要派我去?”
“你他妈的白坐车,不出血还不出点汗?大背头鄙夷地盯着他少罗嗦了,快去!”
肉販望了望车仓里的半扇猪肉,在原地转了会儿磨,拉开车门,先把那条瘸狗哄下来,提起塑料桶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说道是不是让这位姑娘陪我一块去,这姑娘怕冷,走动走动还能暖暧身子呢!”
“你是不是怕你这半扇子臭肉被拉跑了?”大背头一语道破肉贩的腹内机关非要拉个陪绑的是不是?算了,你他妈的把桶扔下,我去村子。”
“我去吧!”肖琦说,“你在这儿修车!”
“爸爸,我去!”圆圆上前去夺肉贩手里的塑料桶。
“不!不!还是我去吧!”肉販大彻大悟地说这事儿该均摊到我头上,再说这小村里我有熟人。只是你们要看着一点那条病狗,从车站它就贼着那半扇猪肉!
“大学生!把车前盖儿打开。”肉販刚走,大背头就对圆圆分配了任务。圆圆照办了。
“怕脏吗?”
“人都喜欢干净。”圆圆毫不含糊地回答。
“可惜人世间干净的人并不多。”大背头戴上了沾满油垢的手套。”你又在讲哲学课了吧?”圆圆喜幸地笑笑。“讨厌吗?”
“说不上讨厌,但也谈不上喜欢。”
“酸碱中和的中性回答。高!你是个当外交家的材料,应当弃文从政,进国际关系学院深造。乖乖!”
圆圆甜甜地赞美了一句你这个人倒是蛮有趣的!”
“能爱上我吗?女同胞?”大背头朝破车蠕动了一下下巴颏,“这是我的全部财富。”
“你倒是个有棱角的男子汉。”圆圆抿嘴一笑只嫌粗野了一点。
“要是我戴上你胸前的校徽,说话再嗲声嗲气一点呢?”
“那倒可以考虑。”圆圆以戏谑的傲慢对待大背头的玩世不恭等你考上大学哲学系的时候,给我拍个电报来,咱们先结婚后恋爱。如果你觉得结婚受约束,咱们不履行手续,先同居也行。”
“够‘第四次浪潮’的份儿!”大背头哈哈大笑,“只是我还不知道你是个绣花枕头,还是个满腹经伦的女秀才。喂,未来的女文学博士,我能向你提出点小问题吗?”
“当然可以啦,我洗耳恭听。”
“读过〈太阳是圆的》没有?”
“翻过。”圆圆索性把骄傲公主扮演到底。
“翻这个字眼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目十行看过的意思。”
“我问你,《太阳是圆的》这篇小说,把人视若上帝,称得上属于‘人学’范畴的佳作。为什么同是一个作者,同是一支钢笔滴下的墨水,写绒鸟厂的那篇,竟然往残疾人的愁愁的眉眼上,抹胭脂呢?”大背头又回到车里谩骂的文章了,圆圆情不自禁地朝肖琦看了一眼。还算好,她看见爸爸站在汽车背后一座沙上,正在朝灰濛濛飞着小雪粒的天空眺望;风吹起他夹大衣下摆,背影显得神采奕奕。他吸着烟好象在沉思着什么,难以听到大背头对他的诅咒——阿弥陀佛!
“喂,回答问题呀!”大背头挑战似地瞟了她一眼。
“人这个玩艺,本身就是个矛盾体的组合。一会儿是刺盾之矛,一会儿是御矛之盾。矛盾体这个前提如果能够确立,偶然写出一点自相矛盾的文章来,倒也符合自然。”圆圆避免触及具体问题,抽象地作了回答。
“按你这么说,作家只是个没有灵魂的符号了。叫也可以,叫也凑合,朝秦暮楚地晃笔杆子。对吗?”
“未来的大哲学家。”圆圆辩解地说这是从哲学范畴去解释,你不是爱读哲学吗?”
“我在和你谈文学。”大背头及时纠正了话题。
“哲学和文学是孪生姐妹。”圆圆又把话题拖上原轨。
大背头被圆圆磨烦了,用棉丝擦檫他用嘴吮过的输油管,并把管子插进油箱阀门,虎威威地直视着圆圆说道让我来告诉你这个原因吧:这屉因为许多作家都生有软骨病。本来,他做的事情天经地义:一个绒鸟厂患有癌症的女残疾人,出于对他的敬佩,在她诀别这个世界之前,向他索取一点爱的温暧;他出于人道,也出于被她激起了的情欲,满足了她的可怜需求。可是正在他俩亲昵的时候,绒鸟厂厂长觉察了,于是道德法庭中的那张无所不罗批判词汇中的‘男女关系’的大网,罩在了他俩头上。他妈的,挺直了胸脯跟那厂长讲理,他能有什么咒念?不,那位作家一方面写《太阳是圆的》,赞美人类的高尚的人道感情,当事愔真的轮到了他的头上,却骨头软了,便忙不迭地写一篇赞美绒鸟厂广施仁政的颂歌,以平息这场‘男女关系’的风波。当然啦,这也符合残疾人雯雯的心愿,她怕打乱她的生活平静;但是作家的勇气和胆识呢?作家的天良和责任呢?呸!那个厂对她就象对付一条狗,我千方百计走后门弄来的治癌的五毒,让他妈的厂长献给了局长的小姨子。我过去常觉着我这个落榜的倒霉鬼可悲,伸着脖子往周围看看,可悲的人还真不少。那个作寂就他妈的是个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至少比我还矮着半截!”
圆圆的脸上渐渐失去了笑意,继而不知所措。他很想为爸爸抗争几句,但大背头说的劫是实情。大背头看见圆圆面露窘红,剌儿话便朝她甩过来广我说女同胞如果你头上有吉星高照,将来能平步青云登上文坛,千万要多吃钙制品,让脊梁骨发育得直溜一点,别象膝盏骨那样动不动就弯曲。“喳——”大背头的膝盖弓曲了一下,作了个旗人请安的姿势。圆圆历经了惶惑和惊愕,头脑清醒了过来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细情的?”
“这个么……无可泰告。”大背头晃了晃他乱蓬蓬的脑袋。
圆圆担心刚才大背头那段海骂,被爸爸听了去,便忧虑地扭头望去。肖琦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此时他脸色沉郁肃穆得象尊石雕广你说下去!
大背头瞟了肖琦一眼,想说什么,但此时那个敦敦实实的肉贩,提着一桶冒着热气的热水,走过来了……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