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第四景：陨落
晚了！
俺们到的太晚了。
这儿子出去寻找药引子的当儿，他老爹已经走完了他一生的脚步，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里了。老爹的儿子，追到太平间嘹啕大哭，哭得俺们都心如刀剜。这男入哭了一阵，把俺们往太平间窗台上一放，便疯疯癫癲地跑出去通知亲朋好友，丢下俺们哥儿俩，和这个被肝癌夺去生命的死者作伴。
俺老哥今个儿有点特别/他两眼一直死盯着那张停尸床。俺几次吆呼他“老哥”，他都象没听见似的，俺仔细一看，俺老哥还在吧嗒吧嗒地淌泪珠子哩！
“老哥，你这是咋的了？”俺对准他耳朵眼喊道。
“这个老头儿俺认识。”
“他盖着白被单，你咋能认出他来呢？”俺好生不解。
“刚才他儿子掀开被单，端详老头儿的脸时，俺扫了一眼。”
“脸上有啥记号？”
“褶纹多得象风了的丝瓜皮！”
“老人的脸都这样，你可别看错了人。”
“护士和儿子给老人来换装时，汽更确信就是俺认识的那个老头了。”俺老哥向俺解释着在战争年代，他的左胳膊被打掉了俺也回忆起来，这死者确实少一只胳膊。便问：“你在哪儿认识这偉老人？”
“俺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俺老家在城郊的凉水河。”俺老哥打开了话匣子，哇啦哇啦地对俺说，“这老头儿的家就修建在凉水河畔。那是一座普通的小四合院，门前垂杨，屋后豆架。俺出生的那块红高粱地，紧挨着他的院落。俺记得很清楚，从俺们还是一块小苗苗时，他就和社员来地里一块薅草，社员都叫他离休的‘独臂将军’。”
“将军不都住在高楼大廈吗？”俺非常诧异。
“他喜欢住城郊的平房。”
“有小汽车坐吗？”
“出门坐手摇轮椅车。”
“为啥？“俺更加纳闷了。
“最初，俺也觉着纳闷儿。俺想：他兴许是个犯了啥错误，发落到这地方来的吧？后来，俺看见他门口经常停放着各式各样的小汽车，才知道这老头儿是自愿到这儿来的，有摇轮椅车的癖好。”俺老哥打开话匣子，和俺拉呱起来，“他常对在高粱地里干活的社员们说：‘我是个东北高粱米籽喂大的干部，我不能忘记泥土，就在这儿搭了个窝广’。”
“这话，俺真爱听。”俺说。
“老兄弟，你别乐哈得太早，后来不知这老头儿被人遗忘了，还是他忘怀了人家，反正门口来的小汽车越来越少。有一次，他的肝病发作，是凉水河的后生，用一辆小平板车，把他拉到医院去的。刚把他抬上小平车时，老头儿可高声骂开了大街：‘毬，我不伸手要这要那，是我的自觉；怎么我病了去医院，打电话就要不来一辆车子呢！干休所的车子都他娘的拉三姑、二姨逛景去了吧？！真是肥的更肥，痩的更瘦，把我当成孤坟野鬼了’。”“竟有这等事情？”俺忿忿地说。
“老头儿骂大街归骂大街，在医院住了一段日子，回到凉水河畔以后，照旧摇着他那轮椅车出门。有一天，他老伴推着这挂车在河边遛遛，可能是她走累了，坐在俺旁边的一把长椅上歇脚。她对老头儿说：‘你的肝病总不见好，是不是向干休所提提，要辆备用车吧！你的资历也够这个份了。’‘不要。’老头儿把头摇得象拨浪鼓。
‘那你发病那天，为什么要骂大街？’老伴反问老头儿。
‘骂街归骂街，想当初我穿上‘二尺半’，背上匣子枪，南征北战的，并不是想效仿李自成，而是当真正的共产党员。’老头儿对老伴说，‘当然啦，这给你带来许多不便，你不能象有些夫人那样，夫荣妻贵，坐着小汽车东串西游，老了还要陪我过冷清曰子。’
‘不要车就不要车吧！快别说了。’老伴儿用手抹掉老头儿肩上的柳叶，推着车走了。”
“后来呢？”俺听了入了迷。
“后来，俺这穗红高粱被掐了头去，碾成米送到了粮库，后艾碾转地被拉到杏花村酒厂造酒，就碰上了老兄弟你。至于，这老头儿咋就转成肝癌的，俺也无法知道。”
半截子故事，听得俺心痒。俺要再逼俺老哥再说下去，就等于逼着他瞎编。入夜，太平间里的电灯亮了，俺望着那盏賊亮贼亮的灯泡，象牛嚼草料一样反复地嚼着这半截子故事，深感这好老头儿死得太早了：可是俺这乡巴佬也有没听清的地方，比如俺老哥说那老头儿當吐出个”李自成”的名儿来，俺大字识不了一斗，真不知道这个人物是谁，老头儿为啥说不仿效这个“李自成”。众位看官，您们早就知道了俺有刨根问底的毛病，此时俺这毛病又犯了，便想歪头去问俺老哥！可是没找好时辰，俺老哥不知啥时候已经睡着了。他轻轻地打着呼噜，顺着嘴角流下来一串串的口水，俺只好作罢。俺好象也受了他的传染，不一会儿就打开了哈欠；接着，眼皮子开始打架——俺也睡着了。
许是由于俺看那盏灯时间太长了的缘故，俺在梦里先是出现了一片眨着眼睛的星星；后来这些星星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个飞舞着的萤火虫儿。这不是山沟里的那个墓地吗？俺还是一棵溪水旁的红高粱时，夜里常常看见冒着蓝光的小火亮儿在那坟场绕来绕去。难道俺这酒魂又还原一棵红高粱了？！
一个老头儿的身影，朝俺走过来了。别怕，这老头儿的长相，不象是牛头、马面，眉眼倒挺慈祥的。他在离我三、四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来，象在雾里对我说话，尽管话音很低，却引起了山环里的沙沙共鸣：
“你好，酒魂！”
“您是……”
“我从方城门里来！”
“方城门？”俺觉得奇怪，“城门洞都是椭圆形的，哪有方城门？”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俺有些慌神了，“…是作梦吧！”
“只有在梦里，你才会见到我。”他说。
“你是谁？”
没有回答。
但俺影影绰绰看见一辆手摇轮椅车。
“是您？”
“是我。”
“找俺干啥？”
“谢谢你和你的老哥，杏花村酒厂把你们超度成酒魂时，里边配搭上了砂仁、当归、栀子和竹叶……”老头儿微微地笑着说，“你们的母酒是汾酒，但是配上这几味中草药之后，就成了竹叶青了。”
“俺知道这些配方。”
“但你们不知道自个儿的价值！”
“价值？”
“好酒只能醉心，竹叶青可以醒世。”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