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没有回声。
帐篷里越是安静,我的心越是打鼓。我象根木桩子一样站在雨地里,一动也不敢动了。多亏这时候陈毛头想起我们的肚子来了,他顺着帐篷帘缝儿,把电喇叭伸出来,叫我们派人去劳改队的食堂去祧菜饭,我借机走到帐篷门口,挑开帘子说:“我去。只是初来乍到,不知道劳改队的食堂在哪儿”。
陈毛头瞟了我一眼:“侬鼻孔下没长着嘴?到里边去问,我们是不是把几位小将的饭也一块送来?”我尽量寻找和陈毛头谈话的契机。
“这不用侬操心,阿拉亲自到干部食堂去吃。”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侬倒是很会体察革命小将的难处的。依和阿拉过去在一个口工作过,以后要积极靠拢革命派,现在阿拉命令你当三个帐篷的峻篷长。侬有意见吗?”
“感谢革命组织的信任。”我口是心非地回答。
“侬有什么要向阿拉反映的吗?”
“有。”我顺水推舟地说,“牛思弓这个人只是脾气太倔。总指挥也看见了,我们几十号人里就他出来练习背坯。我的想法是:是他有心脏病,万一雨水把他淋坏了,会给专案组添许多麻烦的……”
陈毛头似乎忘了这件事。经我提醒,他沉吟了一下,反问我说:“侬怎么知道他有心脏病,阿拉看他这个痩猴,蛮有力气的嘛!”
“您看——”我撩开雨衣,从兜里捣出急救药盒,这是他随身带的,练习背坯时丢在他的地铺上了。
“陈毛头打开药盒,拿出急救药瓶在鼻孔下嗅了嗅,又装回盒子里。谢天谢地他终于开了皇恩:“侬告诉他,这次革命派宽恕了他,下次他爯抗拒改造,加倍罚处!”
“好!我一定转吿他。”
“去吧”他下了逐客令。
我回到帐篷里呼唤上几个老家伙,急如星火地闯进雨幕。当我们跑到他跟前时,他已经躺倒在雨水里了,身子依然挺得笔直,象从竖写‘1’字变成横写‘一’字。我们这些老家伙中,有来自卫生口的专家,摸了摸他胸口尚有一丝余温,急忙给他蒙上一件雨衣,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回了帐篷。
夜更深,在夜雨敲打帐篷嘀嘀嗒嗒的声响中,他苏醒过来了。他望着堆在他枕边的饼干和葡萄糖粉,激动得两眼滴泪。因为他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千里迢迢之外的北京带来的,老同志们把自己最需要的东西没有留给自己,而是献给了被冷雨淋了两个多小时的病号。
“谢谢!”他喃喃地说。
“甭卸(谢)了,套着喂吧。”我从地铺上支撑起身子,想用诙谐的语言驱赶他的郁闷心倩。同时,我拿出杯子,打开暖壶,给他沏了一碗葡萄糖水,半开玩笑地说:“喝下去!它能增强你的体力,明天好再去练习背坯。”
他把葡萄糖水喝了下去,又嚼了几块饼干,有气无力地靠在帐篷上,央求我说:“老尹!你别挖苦我好不好?”
“我为你活过来而高兴。”我侬然说着开心话,“你听:雨打帐篷的声音,象咚咚敲鼓,老天爷都在为牛思弓活下来而手舞足蹈了。”
他神色黯然地摇摇头:“我不为活下来而过于高兴,也不为被冷雨淋死而过于悲伤。我在考虑我自己,我是否对得起当初入党宣誓时的那面党旗。”
“你听我问你一个问题。”牛思弓急不可耐地打断我的话,“你们把我抬回来的时候,我的身子是抽缩着?还是直梃着?我最关心的是这件事。”
“你站着象个“1”,倒下也象个“一”我回答说,“不过那个“一”实际上已经等于“〇”,因为你如果被冷雨淋死“一”就不存在了。”
“我只需要气节永存。”
“你又要打“内战”?“我提醒他说,“你总该在生活中总结一点碰壁的教训么?”
“睡吧!省得吵醒了大伙!”他身子往下一伸,就平躺在地铺上。他大概是怕我再和他说什么,用一条毛毯蒙上了头。之后……”
“玉泉路到了。这儿离八宝山还有一站,到八宝山下车扫墓的同志,请提前到车门口,等待下车。”女广播员的声音,打断了老者的谈话。女广播员声音刚刚结束,那个胸前挂着戏剧学院校徽姑娘的声音就飞进了我的耳鼓:
她把带血的头颅
放在生命的天平上
让所有的苟活者
都失去了——重量
我迅速地扭过头来,重新打量这个始娘。因为她背诵的不是什么戏剧台词,而是在吟诵诗人韩瀚用火一样的激情,冰一样的冷峻,大海样的深沉,写出来的那首悼念女共产党员张志新的诗章一《重量》。虽然,姑娘貌似还在翻看着她手里那本书,但我敏感地发现她的手在颇抖,肩在抽动,她悲恸地默默地念叨着这才是腊梅的生命原色,这才是腊梅独有的苦寒之香一连串的问号,涌进了我的心扉:
她为什么在这儿吟诵《重量》?
她又为什么眼里闪着泪光?
她……
她似乎发现了我窥视她的目光,一下把头转向了车窗,把脊背甩给了我——她那极富有表现力的悲恸面容,顿时在我眼前消失了。
“刚才她念叨些什么?”老者不解其意地问我。
“一首诗。”我答,“诗的名字叫〈重量〉。”
“你知道吗?当代青年中有人信奉了上帝,她那虔诚劲儿,象是在读着圣经——”老者忿忿地表示着他对这个姑娘的轻蔑。
我“嗯”地应了一声,完全是出于礼貌,脑子却沉溺在对这个姑娘的分折之中。我下意识地感到:这个姑娘既不是在口译外文,更不是在熟悉什么台词儿;从她在地铁车站和我们相遇时起,直到刚才背诵《重量》时止,她的谈吐似都在影射着什么东西。
但是,她的潜台词儿究竟是什么呢……
“马上要到达革命公墓了。”老者毫无觉察地继续讲起他和牛思弓的往事只怕限于时间,要讲不完了。千脆,我长话短说吧!
之后,我们在那山凹凹里,周而复始地干着那些累折了腰的活儿:脱坯,背坯,烧窑,出窑,码垛,装车。那种生活单调而乏味得如同喝温暾水;不,如同生活在远古的戈壁大沙漠。我这个牛棚棚长的角色,并不难当,生活中的杂务事儿,由别人负责;陈毛头欣赏我这唱‘信天游’的嗓子,让我天天负责指挥唱歌。语录歌当然是〈必修课〉了,陈毛头塞给我们的‘选修课’,是每天下工之后,要教唱劳改队成员唱的那支歌:
旧的不去
新的不来
劳动改造第一条
就是坦白
“唱就唱吧,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行了,这没什么难的;可是那个老牛筋,就是死鱼不张嘴,所以,每到唱这支歌的时候,我都要掩护他。我个头高大,他身材矮小;我象头大象,他象个瘦猴儿。我往他面前一站,就能把他遮得严严实实,就靠这个法儿,牛思弓一直平安无事。
当然,我们俩的‘内战’一直也没停止过。他骂我是个标准的地球仪。我回敬他是返祖了的类人猿、尽管舌枪唇剑地不断交锋,我们俩谁也没当谁的俘虏。一句话,我们既是对头冤家,又是同窗的难友。
这种平静持续了有一个多月,专政队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有一天陈毛头突然下来一道指令,让牛思弓搬到一个单身‘牛撊’里去。老牛遇事一贯迟钝,卷起铺盖卷就要走,我拦住了他的去路,对他说:”陈毛头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管他呢!心里没愧不怕半夜鬼叫门他坦然地说,至于他想什么,他要干什么,以及他要怎么干都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