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上勉的故乡 - 从维熙海外游记 - 从维熙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其他 > 从维熙海外游记 >

在水上勉的故乡

在水上勉的故乡

灯。那是一簇美丽的吊灯。水上勉先生双臂叠合在胸前,一直在打量着那簇吊灯。

都知道水上勉先生是个乡土作家。此时,井上靖先生正在酒会上对中国作家访日致欢迎词,他的思维许是飞回到乡土去了吧?

他还在看着那簇吊灯。

他的故乡美吗?我站在客席上思想也开了小差,目光一直追踪着水上勉先生的神情。他看灯的姿势倒是挺美的,瞧,好看的下巴颏向上微微仰起,一缕缕灰白间杂的长发,像河的波浪,遮住他眼角的鱼尾纹,在众多的0本男性作家中间,神态最为洒脱飘逸。也许……也许……他想起了他9岁到京都瑞春寺院当小和尚时,那座寺院的飞檐了吧?

掌声。井上靖先生诚挚而热情的欢迎辞讲完了。也许是宴会厅里噼叭噼叭的掌声,刺激了他的耳神经,他的目光从吊灯上收因来,垂下胸前的双臂他的思维从遥远的天国,驰骋到东京新大谷饭店——日本文学界为中国作家来访洗尘接风的酒会上来了。

他凝眸专注地注视着讲坛上致答辞的张光年先生。是不是他有把双臂叠放在胸前的习惯,他又把双臂放在这个位置上了。这次,我看清了他那双眼睛,善良安详的光泽中渗杂着悲悯,似乎他在生活的大舞台上曾扮演过一个什么悲剧角色,此时匆匆卸妆走下舞台,到这个欢迎中国作家代表团的酒会上来了,因而眼角眉梢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优郁。

这就是写过《饥饿海峡》、《雁寺》、《花的墓地》等许多部小说的水上勉先生吗?我两眼被酒会餐盘里红艳欲滴的草莓所吸引,心里那台x光机仍然在对准水上勉。他的许多直面人生的作品,背景十分严酷,充满生存竞争。这些作品都具有像杰克·伦敦《热爱生命》那样震撼人心的力量。但杰克‘伦敦前额外凸,身体健壮得像当今的拳王阿里,而站在中日作家群中的水上勉先生,则显得体态纤弱,十分腼腴。

“九一七——”,我的耳边突然响起翻译小陈的声音,我立刻清醒了过来。这是小陈在向日本作家介绍我。在酒会之前,小陈告诉我“从维熙”这3个字,在日文里读成“九一七”。他叮咛我听到“九一七”3个字时,要举一下手或点一下头,这是怕酒会上的日本同行张冠李戴,把以描写“大海”为主旋律的邓刚和写了多篇“大墙”小说的从维熙弄混淆了。因此,我把“九一七”3个字记得牢牢的,听见小陈呼唤我的日本名字,忙迈出队列半步。

这时我和水上勉先生目光不期而遇了。他那带着忧郁而悲悯的目光,迅速消失尽迹。和我目光撞击的那双眼睛,像是变成囊括着巨大热能的电火弧光。我仿佛感到,我穿着的西装、内衣、背心,都被这强烈的火焰燃着了——这是一种地地道道的解剖人生的艺术家的目光。老半天没有寻觅到的东西,在短短的分秒之间,我找到了——水上勉是一个把地火岩浆深藏在冷峻的地壳之下的作家,这就是诞生《饥饿海峡》的艺术依据。

酒会上,我端着一杯威士忌,几次想去和水上勉先生碰杯交谈,但给我当翻译的日本朋友原信之先生没有找到端坐在大厅角落暗影里的水上勉先生。他带我去和日本作家野间宏碰杯,去和写过《望乡》的女作家山崎朋子畅谈,最后和一头银发的产量过千篇的短篇小说作家星新一去谈心。等我们发现了水上勉先生的存在,曾在日本文学期刊上写过评论我作品的文章的学者池上贞子走过来,我们是很熟悉的朋友,频频碰杯之后忙于合影留念,阴差阳错,竟然没能和水上勉先生攀谈一句,酒会就结束了。

不知为什么,我有着一种空旷的失落感。老实说,我读他的作品并不多,对水上勉先生的作品缺乏应有的认识。但在酒会上他仰首抱肩观看垂灯的样子,仿佛一下子使我和他之间心河相通。许多不朽的哲人曾告诫人世:直感常常使人得出错误的判断。但我还是十分信任我的第一感觉,眼睛这杆秤似乎已经称出:水上勉先生一定是个极富个性的艺术家。

命运还算不错,中国作家代表团南行去京都、奈良、神户、广岛等地的行程中,有去水上勉故乡访问的安排。4月10日早晨,我们从京都乘新干线高速列车至大津,转乘两辆出租汽车直驱水上勉的故土。卧车在淡雅如黛的山峦中急驰。公路一侧是深深峡谷,另一侧是日本内海的粼粼波光,满目皆是一幅幅打开的画卷,使人感到大自然的无限富有和生命永恒。

卧车在山峦重叠的公路上奔驰一个多小时,终于驶进了山谷间的平原。大地上一片新绿,绿得使人心醉,在绿色的襁褓之中,出现了一片拱脊的木屋。远远看去,那像是大地——养育人类的伟大母亲隆起的胸膛6这儿就是落生了水上勉的地方。一条像顽皮孩子一样蹦跳的小溪环绕着它,几株嫣然含笑的垂樱,像乡野的红颜少女凝望着它。似乎因为这儿是水上勉的故乡,这水这花……对于我们这些远方来客,都格外增加了诱人的魅力。

这奔跑的小溪,水上勉在童年时可能在里边洗过澡。因为我在他自传体作品的插图中,似曾结识过这条溪水。那高雅脱俗的樱花树荫下,孩提时水上勉可能在这儿嬉戏过,那随着溪水飘走的樱花花瓣上,刻着他孩提年纪的梦。我曾在一本文学期刊上,读到过水上勉先生的童年,他落生在1919年的3月8日,父亲是个穷苦的木匠,母亲是个善良的农家女,因而水上勉的童年十分凄苦。世界七任何一个孩子,当他还不理解人世间的艰辛时,都有着色彩斑斓的梦幻,水上勉亦不例外。但是他的梦幻却随着家乡那条小溪飘走了。刚刚9岁时,小马驹戴上了笼头,他被送到京都上京区瑞春寺院,给一个名叫松庵的老和尚当小厮。水上勉卑生回忆这段日子时写道:晨5时就要起床,打扫寺院,并为松庵和尚准备早餐。11岁时,他正式剃发为僧。出版社印刷的水上勉先生的影像集中,收集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松庵和尚端坐中央,紧闭双目,灵魂似已遁入天国,其妻多津子身穿和服,发髻高挽于头顶,垂手站在松庵和尚右侧(日本僧侣可以结婚身材矮小的水上勉身穿僧侣之装,紧绷着那张孩子气的脸,立于松庵和尚的左侧。他微锁双眉,神态不驯,毫无一丝落发为僧的虔诚。因而,水上勉先生童年的梦幻虽然和许多同年纪的孩子一样绚丽,但主旋律中缺少欢乐的音符。

水上勉先生童年时代的小小脚印,已牵动了我的肺腑。因为他在日本的作家群中,是出身穷苦的一个。尤其使我为之心动,并迅速召唤起我感情回声的,是水上勉青少年时代的步履,走过和我极端相似的里程:他那善良的母亲,为了供他上学,曾到有钱的人家当过佣人。她用血汗伴着泪水挣来的微薄收入,供着水上勉先生在学堂求知。我和他的情况一模一样,1949年,当我在北京二中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在二中对门一家富户为炊3每每回忆起这段时光,我的心久久为之颤栗。在这一点上我和水上勉先生灵犀自通。深知黄连树上的每一根枝条、每一个叶片,都充满了苦涩的滋味。后来,我走向生活的第一个驿站,是一所村镇小学。我在那儿手执教鞭,当过“孩子王”。水上勉先生亦不例外,他从寺院还俗,在立命馆上学结业后,第一个驿站也是在农村小学教学。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视力不如我好,比我的鼻梁上多了一副黑边眼镜。我想:也许正是由于这些缘故,使我在东京新大谷饭店的酒会上,对水上勉先生格外注意。爱屋及乌,连轻轻流过水上勉先生故里的小溪,以及路旁的垂樱、翠竹,都对我有着强大的引力,使我产生了浓郁的诗情。

我来了——来自大海彼岸的同行,来到你的故乡寻找你的足迹来了。那条小溪驮着落樱,虽然流走了你的童年梦幻,但这里的每条竹林小路,每一座苍翠的峰峦,都回响着你的足音——那是一个跋涉者的沉重而有力的脚步声。从你的母亲含泪送你到京都寺院,到你当了松庵和尚的叛逆还俗而归;从你为生活煎熬而卖药、卖报、经商,到你男扮女装为祭奠战争的死难者演歌舞伎,直到你在《文艺杂志》当上编辑,跻身日本文坛,你从事这30多种职业,每种职业的背后,都留下一串向生活进击的强者深邃的足迹。每个脚印都像是个颤抖着的音符,串联在一起,组成你悲壮而不凡的命运交响曲。

法国大作家巴尔扎克不是有一句名言吗?“苦难是老师”。正是生活这位伟大教师,磨粝了你不屈的韧性,锻造了你强大的脊梁。你对美顶礼膜拜,你对丑咬牙切齿。你笔下讴歌的是弱者的抗争,僧侣的叛逆,暴力的衰亡,正义的必胜。尊敬的水上勉先生,如果允许我为你画一幅生命肖像的话,留在画卷上的你将是一个为真善美催生的产婆,你将是《巴黎圣母院》里的卡西莫多。当然,卡西莫多人长得很丑,而你长得非常俊逸。还有一点不同的是,他敲响的是祈祷的圣钟,而你敲的是暴力、压迫、虚伪、丑恶……的丧钟。

你的影像集中,还有两幅照片拨动了我的情怀。一幅是1961年你42岁时,你描写僭侣的小说《雁寺》获得了直木奖,在这高兴的时刻,不知为什么你掩面而泣。是想起了童年苦难的僧侣生活?还是想起了为你付出巨大牺牲的苦命母亲?另一幅照片,是你获得直木奖的同年拍摄下的,你带着搏击生活胜利者的微笑返回故里,在落雪的家乡小路上,你碰到了迎接游子归乡的母亲。她穿着一身和服,微微地仰着脸,似沉醉在甜美的梦境。她生怕雪片落到你的发梢上,在你头顶上支撑着一把阳伞。你敬重地凝视着母亲,仿佛在察看她的额头又多了几道皱纹。目光相对,如醉如痴,把人类的天伦之爱升华为最庄严纯洁的诗章。它就像田野上的落雪一样洁净无痕,嫂我这个远方来客都为之而陶醉了……

卧车在一座新盖的杉木结构的厅堂前停下,水上勉先生走了过来。1919一1985,他已经是66岁的老者了,可是步履之间没有任何一点老态。正好相反,他显得健壮而年轻,面带微笑地向汽车走来。

“你好——”

“你好——”

“欢迎中国朋友到我的乡土来作客!”他稳重而安详地说。

我心里笑了:不欢迎也要来的。艺术直感告诉我,水上勉先生的故里一定别有风味。不是吗?那偌大的木制厅堂,那茅舍旁边的古老水车,连这儿的风,都和东京完全两样。它柔和清爽,带着乡野的花的温馨。不过,这乡间别墅是不是太宽敞了一点儿?它大得像个小小的影剧院。

错了!我的揣摩失灵了一当我走进宽敞的厅堂时,我看见的不是沙发,不是冰箱,不是席梦思床。目光所及之处,到处是高大而精美的书架,这儿是书的海洋。厅堂上方横悬着一块门匾,上边有四个醒目的描金大字:一滴文库。

水上勉带着我们在书丛中穿行时,我仔细地看了看这些书:文学艺术,绘画美术,天文地理,哲学历史……无不囊括在内。这就使我产生了一个疑问:水上勉先生这些珍贵藏书,为什么要弄到这偏僻的农村里来呢?为什么要在自己的乡土建立这座文库?陪同我们访问的日本朋友横川健先生为我解疑说:“这两万册图书,是水上勉先生从轻井泽特意搬运到故乡来的。正因为这儿群山环抱,水上勉先生才把文库设在这儿。一是回答故乡泥土对他栽培的盛情,二是水上勉先生的童年饱尝了读不上书的痛苦。这座文库,是为他乡土的孩子们准备的。”

水上勉先生带我们走进了文库的阅览室,饱含深情地告诉我们:“一滴文库”是今年3月18日正式开库的,中国作家代表团是第一枇访问文库的贵客。在我们来到这儿之前,当地的中小学生,已经有1.3万多人次,到这儿借阅图书了。谈这些事情时,水上勉先生习惯地双手抱臂,忧郁中略带悲悯的目光里,滴露出欣慰的光泽,很显然,他对自己能在家乡为后来人开路,感到由衷的自豪。

“我是在这片土地上诞生的,我怀念这片乡土。我总是想为故乡做点有益的事情。”水上勉先生侃侃而谈,“在许多应该做的事情当中,最重要的是使故乡的后代掌握大量的知识。这片土地原来是一个地主的,我选中了这个地方。但是由于日本法律不允许离开这儿的人购买这儿的土地,我向这位地主阐明了我的用心。他被我对乡土的炽热之情感动了。几经磋商,用我弟弟的名义买下了它。我弟弟一直没离开这儿,在法律上名正言顺。”

“买下这片土地需要多少钱?”我问。

“1.2亿日元。”水上勉先生笑了,“说起来,不怕中国朋友们见笑,为了在故土上建立这座文库,我为之奋斗了整整16年。在东京,日本作家都喜欢到银座酒吧去喝酒。我不敢去那儿挥霍金钱。正确地说,这16年之间,我一次也没去过银座高雅的酒吧间。亲戚朋友们之间的婚丧嫁娶,按情理说总是要以礼物来表示表示心意的,我硬着头皮装哑巴,16年来我没有随过份子。应当说,我这么多年千了许多失礼的事情,淡漠了许多很要好的朋友。因此有人把我看成‘乡巴佬’,有人把我当成‘葛朗台’……”他诙谐地摊幵双手,耸耸肩膀,表示出对这桩冤枉案子无可奈何的神态。

我们都被水上勉先生逗笑了。

“后来,这些老朋友都知道了我的苦心,他们不再在背后戳我脊梁骨了,许多朋友给了我道义上的支持和多方面的帮助。”水上勉用手拢了拢他灰白的头发,莞尔一笑说,“当然啦!也不能保证所有的朋友都能理解我的行为。我理解我自己,因为我是在这块土地上落生的,我和故土的感情千丝万缕。事实如此。”

邓刚对水上勉先生精美的双层书架,流露出特殊的兴趣。水上勉先生伸出一个手指,说这些书架要花用1千万日元(折合人民币10万元左右)才能打成,然后又告诉我们,他用了个办法没花用一分钱。

邓刚愕然地望着他。

我们也静静地等待“下回分解”。

水上勉先生风趣地摇摇头说广这个办法中国朋友们不要效仿。为了不出钱办大事,我为木器广告商在刊物上刊发广告,用他们付的广告费给我打了这些书架。诸位朋友!这是日本作家水上勉的堕落:不过,这总比刊登啤酒广告要高雅。为了家乡的孩子们生活充实,知识视野开阔,我搞了一次商品交换。”

水上勉先生的自白,使我非常感动。我仿佛对他那双眼睛里闪烁出来的悲悯的光,有了更深一步的理解:那淡淡忧郁的光环,不仅仅因为他的少年时代凄楚,也不仅仅他难忘苦命的母亲,而是他的胸襟宽敞,里边装着故乡的每块泥土,装着这块土地上的一草一木。在参观文库画室的过程中,我看到多幅油画都是描绘他故乡的山山水水的。在卧车上我看见的那条奔跑的小溪,此时“流进”了他的画室,水上勉先生把这幅画挂在非常显要的位置,以揭示他心灵上对乡土一往情深。它画卷中的《蝴蝶》、《大地的乳房》,也都是以他的故土为背景,曾选进他的小说当作插图画页。使我惊异的是,这些油画色彩那么和谐自然,几乎都和我在卧车中看到的极端相似。对这一问题,我询问了水上勉先生:

“画家怎么会对这儿如此熟悉?”

他笑笑,反问我说:“画得好吗?”

“我很动情。”

“画这些画的人是我家乡的朋友,他叫渡边淳。”水上勉阐述着他的艺术见解,“这些画是我书中插图画的放大,我选择我小说插图的重要标准,就是要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渡边淳先生是我们这儿一位并不出名的业余画家,我许多部描绘乡土的小说,都是请他来插画,而不去找那些身居闹市、名气很大的画家为我的小说配画。”

“渡边淳先生在吗?”

“我这位朋友答应要来的。可是他非常地忙,他是骑着摩托车往村村镇镇送电、信的邮局职员,此外,他还要烧木炭,挠稻秧,种菜,种田……再剩余下时间,他才能提笔作画。我非常钦佩我这位同乡。看,他来了!”

走进厅室的是个身材高大、面孔黑中透红的中年人。当他看见这么多中国朋友的视线焦点都集中到他的面上,他有些局促不安。先是下意识地摸了摸沾着污垢的工作服上的纽扣,后又抓了几把他开始谢顶的稀松头发,走过来和我们——握手。他不善谈吐,面色窘红,当他和我握手的一霎间,我摸到了他手掌上结得厚厚的老茧——身为一流作家的水上勉先生,能够把家乡艰辛的普通劳动者,引为平生知己,并邀请他来和中国作家们会见,这足以展示水上勉先生热爱泥土的情挚意切。尽管在后几间厅堂里,墙上也悬挂着日本画家须田克太、斋滕真一、津田青枫的画。但占据水上勉先生心目中主宰地位的,仍然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相不上报刊”的家乡土着——渡边淳先生。

我很喜欢渡边淳先生的质朴,他就像大地上的泥土;我更敬佩水上勉先生的风骨.他是故乡泥土筑造的精灵。当我们参观到文库最后一个厅堂时,洁白的墙壁上悬挂着当地几位已故著名禅师的画像。我不解地询问水上勉先生:“为什么把这几位法师的遗像挂在文库?”

“我虽然还了俗,但我崇敬疼些高僧。”

“能不能说具体些?”我仍感到茫然。

“你看!这位法师叫仪山善来,他是个非常善良的大和尚。我尊敬他不仅仅因为他的善良,更尊崇他的人生哲理。”水上勉先生面色庄重地向我介绍,“你再看第二位法师,他叫滴水宜牧。当他出家为僧时,给仪山善来当小厮。有一次仪山善来洗澡,滴水宜牧为仪山善来放的热水太多了,他怕烫坏了老禅师,便把热水一古脑儿给放光了,重新拧开冷热水笼头。仪山和尚发现后,训导滴水宜牧说:‘等一会儿热水不就会变凉一些吗?为什么要把那么多水糟塌掉呢?一滴水对大地的草木,也是有用的。'滴水宜牧的法名就是从这儿来的。我所以把这座藏书厅叫‘一滴文库’,就是从这儿得到的启示。一滴水也许太少了,可它是大江大海的源头。”

“噢!”我心中豁然开朗了。站在我身旁的水上勉先生,在我眼里顿时变得更加清晰而透明。他把自己花掉16年积蓄、煞费苦心为故乡修盖起来的文库,仅仅看作一滴小小的水珠,这里既有他自己的躬谨,又有他信奉的生活哲理。他是这块土地上诞生的儿子,他把自己看得十分平凡——尽管他是当代日本文坛的一棵巨树看成是这块土地上的一朵野花,一株小草,一朵小小蒲公英,一团依恋着泥土的报春藤……他生命中每一次吐绿、凝蕊、开花、结果,都是对养育过他的泥土的回报。

当我们走进另一座厅堂时,我的这种印象就更加强烈。那座厅堂摆满了用竹子做的竹偶,从妙龄少女到珠黄丑妇,从松庵一样的恶僧到勤快善良的小厮,各式各样的竹偶头像共三百多个。水上勉先生顺手拿起2个放在木架上的竹偶,把手伸进他的袍衫之内,这2个竹偶立刻向我们频频点头,表示对中国客人的热烈欢迎。水上勉先生原来不仅仅是日本着名作家,还有着演竹偶戏的髙超技艺。渡边淳先生通过翻译告诉我:“水上勉先生和他的故土魂牵梦系。这个竹偶剧团是他亲手筹建的,他在剧团中担任导演。每年秋收之后,剧团都要走村串镇,为大饭町的乡亲们演出。他跟着剧团走东串西,自得其乐。因为这个竹偶剧团是水上勉先生办起来的,在日本颇有名声,他们曾到东京去演出多场,得到过日本天皇的接见。”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