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乡音
异国乡音
谁能理解在异国他乡,突然听到乡音时的喜'说呢?那真是比诗更富有色彩,比音乐更动人心弦,比杯中醇酒更使人陶醉的最大精神享受。
飞往澳浙之前,童年时住在我隔壁的一个小伙伴——现在的北京电子管厂分厂副厂长张仲文就对我说你在墨尔本一定会遇见叔叔的,在太平洋对岸的澳洲,能遇见故知,那真是人生的一大乐事。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咱们两家只阳着一座矮墙,鸡打鸣、猫闹春、狗咬架的声音都彼此相闻,就连你们家房檐下的鸽子打呼噜,我们家都听得一清二楚。”
是的,在我记忆中的孩提时代,我们房檐下确实有几十只灰鸪,那是我们房东——皮铺掌柜李大伯饲养的。他饲养鸽子的目的,是为了用鸽子粪使牛皮发酵变软,然后通过他那两只青筋暴露的大手,把牛皮变成马鞍、牲口肚带,和挂着红缨的大皮鞭子。我所以对那群灰鸽记忆如此清楚,是因为在我那“小淘气”的年代,经常偷偷去摇晃李大伯晾晒在院内的红缗皮鞭。鞭子安着长长的木把儿,比我高出两三倍,偶尔抽响了一声,就惊动屋檐下的鸽群,鸽群一飞,便撒满悦耳的银哨声。因此与其说我爱听鞭花那——声“叭”地脆响,不如说,我爱昕鸽群在天空中奏乐……
孩提年代的第二件乐事,就是欣赏二胡声。我不懂郓小小的木筒上配上两根弦子,为什么会发出那么多奇妙的音响。每到盛夏时节,我的一个驼背四叔,和隔壁张叔叔便一块从北京辅仁大学放假归来,常坐在屋檐下的荫凉处,一个拉二胡,一个唱京剧:
劝千岁杀字休出口
听老臣细细说从头
一直唱到:
扭转身来奏太后
将计就计结鸾俦
年龄大了,我才知道这是三国演义中《甘露寺》的京剧唱段。当时,只有6—7岁的我,.简直是听得入了迷,不禁也顺口搭音的哼上两句;不过经过我一唱,戏词儿完全走了板儿,我把“扭转身来奏太后,将计就计结鸾俦”唱成:“扭转身来揍马猴,揍得马猴泪双流”。我的驼背四叔和隔壁张叔叔一听到这儿总是放声大笑:
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发笑,难道马猴不该揍吗?在古老的传说中,马猴专门偷小孩,它把小孩往背上一背,到山洞里去喂狼。因而,我的神色是庄重的,翻着两只眼珠,摸着“和尚头”上那撮“瓦片毛”,用目光向他俩提出抗议:为什么许你们唱“揍马猴”,就不许我唱“揍马猴”?越是这样,我偏要唱,于是我抖开稚嫩的喉咙,唱!唱!唱!他俩笑得更凶了,特别是那面孔俊逸的张叔叔,笑声特别响亮——这就是现在身为墨尔本大学东方语言系教授的张在贤叔叔,留给我孩提时代的强烈记忆。
…………
光阴似水,40多年的时间,在历史的电闪雷鸣中飞逝而去。北国的水,北国大地上的五谷杂粮,喂养我长大成人;当我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的成员之二,去参加澳大利亚“作家周”的时刻,急于想看看童年时代的长者的心情,自然就十分迫切了。正好,“作家周”在阿德雷德闭幕之后,我们走访澳洲的第一个大城市就是墨尔本。我把行囊刚刚从机场安置进墨尔本维多利亚大旅社,鞞迫不及待地拿起电话,急切地想听到阔别了40多年一被人称之为“老塔儿”的冀东乡音。
电话铃声响了,我身不由己地心跳起来,这时我才记起澳洲是个英语世界,而我差不多又是个“英盲”,该怎么来说明自己的身份呢?40多年不见,如果张叔叔久用英语,忘记了乡音,那自己该多幺尴尬呵!特别是想到,在国内看见有些刚刚离开故土不久的“假洋鬼子”,回到袓国时那副忘记祖宗的神色,我的心开始忐忑不安了。我们居民楼附近就有那么一户人家,天天作当洋人的梦,为了iii洋过海去“天堂”,到处奔走拉关系;后来,他们终于走了,男的在那儿打短工,女的给阔太太当保姆。这些炎黄的不肖子孙,还把彩色照片寄到邻里家中,真是奴才气十足,竟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了。电话里有了回声:
“哈——喽——”是个童音。
我的心凉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没有办法,我只能用中国话告诉他:我来自中国北京,找张在贤教授。管他听懂听不仅呢。
接电话的孩子不再说“哈喽”,竟用乡音和我对话了:“你来自北京?”
我如释重负:“是的。”
“你是找张在贤吗?”
“是的。”我不禁笑了起来。
电话筒里响起一阵孩子奔跑的脚步声。片刻之间,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进我的耳鼓:
“你是维熙吧?”
“是我,张叔叔。”我激动的心狂跳起来,“刚才那个小孩是谁?”
“我的外孙女。”
“您都做外公了?”
“我老喽!”他的笑声,使我记起了我唱“揍马猴”时他的神色,“你想,我离开家乡已经几十年了。”
“她也会说中国话?”
“一群小孩子都会说。”他说,“从他们牙牙学语时,就开始教他们说中国话了。”
乡音!多么具有魅力的奇妙音乐呵!尤其是从没见过中国面目的幼童嘴里吐出来,使人备感乡土之亲。可惜,我们在墨尔本停留的时间太短,无暇去张叔叔家去看一看他的孙男孙女(他住地地方距旅馆非常远),亲耳聆听一下他们的声音,去饱一饱耳福。但和张叔叔见面叙旧的时间还是有的,因为墨尔本大学东方语言系的学者和教授们,于第二天在西蒙教授的海滨别墅,为中国作家代表团洗尘接风,邀请中国作家光临。
第二天下午,我们驱车前往西蒙教授的别墅。司机出于好心,在海滩的公路上放慢行速,好让我们浏览一下墨尔本的婀娜姿容。是的,她的确是很美的,那一楂权摩天大显出她的富丽堂皇;那一个连着一个的幽静公园,又显出她的庄淑娴雅,绿的是草坪,蓝的是大海;草坪上海鸟自由漫步;大海里七色的三角形风帆在浪峰疾飞。登科和明之同志,似乎在这迷人的景色中沉醉了;而我则嫌车子开得太慢了我急于想见到阔别了多年的异国乡亲。
车子终于停在了绿荫遮蔽的一座维多利亚式的小楼门前,我开始用目光从一排迎接我们的教授中寻觅故知。尽管,有儿个教授都是华裔或华侨,而旦都在朝我们微笑;但是,我还是从这些微笑的面孔中,找出了童年时我曾见过的那张笑脸。他紧紧地町着我,我不眨眼地望着他,然后,我们都身不由己地往前迈了一步:
“您是张叔叔?”
“你是……”
沉默。但握着的手却没有松开……
他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唯一的变化,是那俊逸的脸上多了一些皱纹。虽然他衬衣上打着一条领带(可能是出于礼貌x,但衣着朴素无华。假如穿上件“的卡”制服,俨然就是一个老教师的模样。我说出了我的直感,他笑了好一会儿,说:“前两年,我曾回国一次,在友谊商店门口,把门的年轻人,死活不叫我进去,因为我不太像华侨,太像中国老百姓了。”
“我很赞赏您这一点。”我说。
“是呵!野人恋山,小草恋土么。”
“您回家乡看看没有?”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深情地谈起故里。“那儿留下了您少年和青年时代的足迹。”
他告诉我,他不但探了故里,还特意去探望过童年的小伙伴。“我去看过暖庆河,因为我在那儿学过‘狗刨式,的游泳;我还到五里桥去过一那儿丢下我童年的梦;我在五里桥下逮过鱼,还摸过小乌龟。我还到你们住的院子去看过,不要说鹤子窝没有了,连咱们两家住的临街硖房,也变成了宽宽的柏油马路。我学‘狗刨式’的地方开成了片稻田,我逮鱼摸龟的五里桥,盖成了一片工厂。咱玉田县变化还真是不小哩!”
“您回家乡时,家乡人还认识您吗?”我好奇地询问。
“贺知章的诗怎么写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鬂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我还乡探亲时,就是这副样子。”他侃侃而谈,神情异常兴奋,“我返回澳洲途经香港时,给香港报纸写了我的观感,也写了中国的伟大变革。三中全会的路线,在海外侨胞中是很得人心的。”
“您没感到有什么不足吗?”
他略略想了想,笑了:“有一点叫我感到蹩扭,我探望故里时,好像成了果戈里笔下的‘钦差大臣’了,县里的干部,公社的干部,前呼后拥。当然,我很理解这片痴心,但我还不太能适应。老实说,咱们中国还不富裕,这样招待自家人,是不是有点太破费厂?”
“要是所有的侨胞都有您这样的认识就好了。”我说,“十个指头不一般齐,还有嫌招待不周的呢?!”
“那叫忘记了列祖列宗。”他愤然地打断了我的话。
若不是西蒙教授的夫人,请我们到餐桌上就坐,我们还不知要谈到什么时候;此时此刻,我们只好用发杯来抒发我们无声的乡情了。他似乎感到这次晚宴,仍不能表达他的乡土情谊,第二天,他和张婶亲自开车去了维多利亚大旅舍,以个人的名义,邀请中国作家秘中国驻澳使馆的翻译,去墨尔本唐人街一家中国酒家去吃饭。
酒过三巡之后,我问他:
“这时候,您还爱唱两口京剧吗?”
“很喜欢,但是工作忙,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