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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小说放到秤盘上

第七章小说放到秤盘上

小说也要像鲜鱼活虾一样放到秤盘上卖钱了。这对吃惯了大锅饭,当惯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中国作家来说,是值得庆幸的悲哀。

当今,市场经济大潮的浪花涌到作家的书桌上,也就是小说也要像鲜鱼活虾一样放到秤盘上卖钱了。这对吃惯了大锅饭,当惯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中国作家来说,是值得庆幸的悲哀,这至少迫使他们回到小说本质上来思索。

因为我们过去长久地要求文学要教育什么要打击什么,而把小说的面孔弄得既严厉又复杂。现在,想让并不富裕的读者从腰包里掏出钱来买小说,第一要紧的是小说要写得好看。

小说写得好看是小儿科语言,是一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事。语言精彩可以造成好看的效果,结构奇特可以造成好看的效果,内容丰富当然更好看了。然而,好看往往远于高雅而近于俗,把握不住尺度会滑过通俗跌于庸俗。市场上刚刚闪射出一些铜光,书摊上就摆满了五光十色五花八门的好看的书,确也有众多的读者为之掏钱。但那不能称之为小说,只能是胡说。

真正的文学作品却又真正好看,实在是不容易。不过,无论怎样不容易,小说必须靠小说本身的魅力去打动读者,没这两下子,路将越走越难。当今读者绝非以前了,想把他们的眼睛从五彩缤纷的电视屏幕前拽到书本上,是相当艰巨的。全世界的作家都在不同时期、不同的环境下,面临这种类似的困境。

具体地看,任何一种新的艺术形式或娱乐形式的产生,都会给小说带来极其残酷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例如电影、电视的发明。本世纪初,电影初展魅力之时,人们面对活龙活现的银幕惊呼,从此不会有人去费神看小说了。八十年代之后,电视渐渐走进千家万户,不仅对小说,连电影这个曾辉煌一时的艺术形式也受到相当程度的威胁。在几十年的历史的一瞬,小说便遭受到两次大摧残。解放前后,由于我们国家经济落后,没有能力普及电视这种现代化艺术形式,所以我们写小说的作家活得比较从容。特别是半个世纪以来的计划经济,作家们就悠哉得压根不知“竞争”为何物。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历史脚步猛然加速,黑白电视、彩色电视、录像机、影碟机迅速普及亿万家庭,小小昀屏幕拴住亿万双眼睛,风卷残云般地扫荡一切艺术形式,话剧、评剧、京剧等剧种立即变得熊猫一样笨弱,必须给予育婴式的保护才能苟延残喘。有声有色的舞台都不堪一击,书店就更是日渐冷落。电视为什么会有如此凶狂的杀伤威力,其实就是两个字——好看。

市场经济使西方作家先于我们几十年就遭受电视杀手的肆虐,他们是久经竞争沙场的老手。为什么他们老是在文学创作中抛出各种主义、各种艺术形式的新花样,我想小说生存危机是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

我们的评论家总愿意从哲学和文学本身的角度去阐释这些花样翻新的小说作法,而很少从市场经济导致小说生存安危的角度去剖析这一活跃的文学创作现象。回首改革前的几十年,我们的艺术压根就是铁板一块。评论界一面蛮横地批斥国外一切艺术形式的创新,一面在自我封闭的笼子里自我欣赏。作家们则驴推磨似的在一成不变的艺术老路上原地踏步。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重新抖擞的文坛这才闪烁出创新的光彩,国外的这个主义那个主义,在我们微开的门缝窗隙中探头探脑,继而生硬但浩浩荡荡地挤进来。“洋为中用”是已有定论的学习方法,可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国情不同的经济和生活方式,往往会出现种瓜得豆的效果。

我们的小说愈发写得晦涩并接近哲学论文,一些编辑也不得不假装看见“皇帝的新衣”。我们的小说简直就是草本植物,当年生当年死,谁也没有兴趣回头看。一茬茬作品在不断的赞美声中被忘却,评奖之后绝对等于寿终正寝,再也没人去理会。仅仅+几年前的获奖小说,今天拿出来看就和中学生作文一样,实在令我们愧疚和汗颜。

中国有句老话——后来者居上。可是在文学创作上,我们这些不肖之孙却是后来者居下。追想当年,在没有电灯电话更没有电脑的条件下,我们的祖宗竟能写出干百年来令读者喜欢的不朽之作。无地自容时,我想他们大概没觉得自己是作家,他们称读者为“看官”,为了让“看官”看下去,他们时时刻刻想到小说必须写得有意思,而不是写出什么主义来。

没有市场的逼使,商品的制造过程并不能自觉地产生质量意识。我认定只要有相当数量的读者就一定会产生相当的审美质量。作家们一般不会凭空超越这种质量,而只能是在这种质量标准的检验、品评和制约下提高。中国四部古典文学作品特别是《红楼梦》的问世,决不是作家关在门里发功升华,更不是朝廷官员指导提携出来的,而是对应着中国广大的阅读空间和审美需求。就其本质意义上讲,读者照样是作家惟一的上帝。

由于种种合理与非合理的原因,我们还没有力量也没有胆量把我们周围的世界写清楚,也就是说我们还没完成所谓现实主义中最起码的真实。可是我们性急的评论家们已跨越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超现代主义,跳窜到后现代主义的台阶上。如果这种滑稽含有刺激读者成分,有商业意识所使,我宁愿宽宏地理解。不幸的是这一切与读者无缘,仅仅是评论自身的愉悦和评论自身的需要,是评论家和作家相互飞吻和同性恋。

不过,改革使我们的文坛以种种新鲜及陌生昀姿态活跃起来,市场经济毫不客气地将小说也放到秤盘上检验它是否新鲜是否抢手是否能卖好价钱。作家评论家无论怎样激动怎样激烈怎样激愤,最终也不得不老老实实地站到秤盘上称称自己的斤两,重新摆正自己活下去的位置。

毋庸讳言,一些精明灵透的作家会首先领悟金钱的妙趣,或死贴硬上,或投机钻营,或媚俗庸俗;一些有自知之明的作家深知生存艰难,便毅然投笔从商,下海去当经理当董事长当二道贩子,但这是真正的没有长官意志长官命令的生活体验。坚持创作的作家会自觉和直接地想到读者需求,想到小说好看不好看。另外,经济大潮会使成千上万的生命爆发出大喜大悲的生活内容,文学创作基于这丰富多彩的内容,基于充满贪欲充满智慧充满享受充满进取充满悲愤充满拼搏的生命群体之中,才能更见斑斓。文坛的步伐在经济的冲击下也许出现突然的凌乱,然而,过去那种悠哉游哉的稳沉、划一的整齐,和所谓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傲骨将被打碎,一种真正的、生气勃勃的、脚踏实地的创作,犹如金蝉脱壳那样从计划经济的淤泥中挣扎奋飞而出,振翅长鸣。

我们不妨说经济是紧逼我们身后的恶狼,然而这却会迫使我们不敢大意不敢怠慢,永远处于亢奋的抗争状态。正如恶狼追赶下的动物,练得身强体壮狂奔猛跑,而且精神抖擞。

199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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