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忏悔
第七章忏悔
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微笑:那么人类一忏悔呢7我想。上帝大概能心领神会。
我曾经是一个杀生于浪涛丛里的“海碰子”,凭着一口气量,我腾波踏浪,潜进犬牙交错的暗礁里,捕杀海参、鲍鱼、扇贝等大量的海珍品。雪亮的不锈钢鱼枪在我手里挥舞自如,几乎是百分之百地射中黄鱼、黑鱼和牙鲆鱼。枪尖穿透鱼身时,淡蓝色的水波里立即荡开粉红的血花,这使我产生难以诉说的快感;在枪尖上挣扎的鱼,甚至扭动出杂技表演式的花样,让我得到一种征服者的满足。我一次又一次地潜进水下,像无声的潜艇在暗礁丛里穿行。我嘲笑在礁缝里蠕动的海参,即使它们狡猾地喷射出腹中的胃肠,借用喷射时反作用的力量逃逸,也消除不了我的嘲笑。这种只能欺骗鱼类的伎俩,怎能逃出人的手心!牙鲆鱼会在几秒钟之内把自己埋进沙土里,伪装得不露一丝痕迹,然而无论如何它的两个小眼睛会在沙粒中闪烁;张牙舞爪的武士蟹尽管能横行霸道,但这个“横行”就使它无法快速摆脱捕捉。这些人类之外的生命如此笨拙,纵使被捕捉一千次一万次也不会总结经验,也永远本能地重复第一次的伎俩,这使我莫明其妙,同时感激造物主破格赏赐人类以智慧。这种智慧使我成了大自然的杀手,并为能如此痛快地杀戮而自豪。更自豪的是,以此杀戮生活写出的小说,还给我带来比潜进浪涛里还丰硕的收获。
也许是我写小说写多了,也许是我有了孩子,也许是我年龄增长,当我从一个山狼海贼式的“海碰子”,彻底变成一个大腹便便的作家时,我突然的对自己过去的行为不堪回首,而且一旦脑袋里浮现过去刺杀海珍的画面就痛不欲生。
九十年代,我再度潜进辽东半岛的浪涛里,再次穿行于曾令我恐惧和欣喜的暗礁丛,我发现以往丰富多彩的水下世界,现在竞变得空空如也。我仿佛漫游在月球或火星的山谷里,四周一片死寂。失去生命的礁石更加沟壑纵横,俨然一张张皱纹密布的老脸,上面刻满了哀怨;各种颜色的塑料布,被浪花撕得像乞丐身上褴褛的衣衫,犹如古怪的幽灵在水波里漂浮;海底下铺着厚厚一层布满灰尘的碎贝壳,那是白骨森森的万人坑……无论我怎样寻找,永远的清冷似无形的利剑,不断穿透我的身体我的心胸我的大脑,我感到我的炅魂在打哆嗦。
因为我曾是杀害这里生命的一员干将,我怕成千上万海的鬼魂对我进行报复。动作稳沉的黑鱼没有了,略带羞涩的黄鱼没有了,橘红色的扇贝没有了,珍贵的鲍鱼简直就像从来没存在过!就连当年无处不在的,多得像石头似的海胆,竟然也难觅踪影。那种没皮没脸的皮匠鱼(马面纯),过去只能是沤鱼酱,做肥料,现在却是摆在城里高级饭店餐桌上的大菜。没有鱼的海还叫海吗?浮出水面我沮丧万分,千顷浪涛形同虚设。
晚上我拎着女儿去海边散步,我说二十多年前,这里的礁石上有成千上万的香蟹子在蠢蠢地爬动,随便翻开一块石头,就会发现活蹦乱跳的小海马崽子;带鱼像雪亮的刀片飞出水面,鲐鱼似炮弹般在浪花上奔驰;每当北风呼啸的时候,蓝色的海面上便漂着无数个粉红色的大珍珠,那是水母……女儿笑起来,说爸爸怪不得能当作家,原来会想象!我说这是实实在在的真事,女儿硬是摇晃着小脑袋,说那是童话。我只好沉默地望着比我还沉默的海。
去年,整个渤海湾出现了红潮,连我家门口的海湾里也是血腥的一片。活到八十多岁的老渔人都目瞪口呆,他们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就没见过海会有这样的颜色。今年,西部的风沙竞能越过偌大的京津城廓,掠过浩淼的渤海湾,肆虐辽东半岛湿润的天空。
呼吸着干燥的沙尘,我想起枪尖下抖动的鱼,想起婴儿般柔软又婴儿般蠕动的海参,想起把成千上万鲜活生命变成尸体的该死的我的过去!原始森林消亡是地球肺叶的萎缩,海底的荒凉是地球肾脏的坏死。在大自然的生命毋体中,缺乏理性的人类就是癌细胞,得意洋洋地膨胀着,扩张着,自豪着,最终的结果就是与母体一起同归于尽。
大自然是拳击场上最老实的拳击手,毫无遮挡地挨着人类的拳打脚踢,竟然没有一声呻吟。我们声嘶力竭地喊了那么多年与大自然做斗争,并自以为胜利。今天才大梦初醒,大自然这个对手要是倒下,将是整个拳击场的坍塌!
幸运的是人类终于大梦初醒,终于知道所有的生命哪怕最微小的生命,也是人类赖以存在的亲哥热弟亲姊热妹!
西方的哲人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微笑。那么人类一忏悔呢?我想,上帝大概能心领神会。
200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