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深获帝心
皇帝想要册封,这在纪柏棠看来并不算意外。只是所册品阶为妃,确实逾越寻常制度。历来祖制,内廷自皇后以下,只设贵妃一人,妃四人,其余品阶皆无定数,纯然看皇帝心意。如今禁宫之中,不仅中宫之位久悬,贵妃之位亦无人,妃位本有四人,静妃故去,正好有一个空缺,想不到皇帝竟下旨让霍玉芜直接填补。纪柏棠心中虽然惊诧,也有种种疑惑,但册封妃子既然是礼部的事,他自然不会多言,只遵照皇帝的御笔,将旨意转知礼部,其余处置,都要等有机会见过英和才能再做安排。
以纪柏棠如今的地位以及与英和的关系,个中缘由并不难问个明白。原来其中的关键在于皇长子。皇长子今年不过三岁,静妃薨逝,皇长子骤失抚持。皇帝起先交照顾之责交给了内廷之中的其他妃嫔,不料数名妃嫔即便悉心照料,皇长子不仅日间躁动不安,每到夜半时常惊醒啼哭,如此未及半月便染风寒病倒了。三岁幼童,风寒亦是险症,好在御医诊治,衣不解带,几番努力之下病症总算痊愈,但至此皇帝再也不放心将皇长子交给任何嫔妃了。当时英和听禁宫中上了年纪的宫人说道,静妃在日一片身心皆在皇长子的身上,如今故去,想必是冥冥之中魂灵惦念幼子,所以皇长子在禁宫之中才有这许多灾痛。如此怪力乱神的虚妄想法,英和当然不会奏知皇帝。不过转念一想,或许让皇长子易地而居也不失为一良策,因而婉转的提醒皇帝,皇长子虽年幼,但已认得人了,生母亡故,在宫中处处睹物思人,于身心不利,不如换个教养之地。
要说小小孩童会睹物思人,皇帝并不十分确信,但回想往日,自己对静妃母子未尝不有所亏欠,如今静妃已故,所能弥补的也只有在孩子身上,何况又是自己唯一的儿子。
“既是如此,传旨让皇长子随朕一起到离宫住些时日吧。”
就这样,皇长子便在离宫住了下来。本来皇帝的意思是让他在离宫平复心绪,调养身体,既然各处妃嫔都不能讨这孩子喜欢,就先由宫人照顾就是。不曾想皇长子与霍玉芜异常投缘,而霍玉芜竟有手段哄得皇长子在离宫之中不哭不闹,白日里陪着皇帝在欣赏山水之外能够体会天伦之乐,夜间又能通宵安眠,夜半惊醒一去不返。
“离宫之中,皇长子一应起居,事无巨细,霍姑娘皆亲自过问。日常饮食亦不假手宫人,种种照拂相比静妃在日,并无不及。若在旁人看来,视如己出四个字,可说是至矣尽矣。如此一片赤诚,陛下看在眼中,恩宠自然更胜以往了。”
英和的这番话解释了皇帝封妃旨意的由来。纪柏棠将前后情形仔细咀嚼,心中一惊,这霍玉芜果然好手段,竟然将皇长子掌握在手中,看来当初英和所虑不错,她所图果然远大。只是如今自己再想抑制,已失了先机,只有待门客从江南回来,看看是否能带回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原本当初送她入离宫,是为陛下分忧,还曾嘱托总管多多照顾。如今看来倒是在下唐突了。如今之势,总管意下如何呢?”
言外之意,如果英和觉得霍玉芜是个威胁,不如及早下手剪除,免得将来反生掣肘。英和自然明白。
“不,阁老,根子已经扎下了,尤其皇长子如今已有些离不开这位霍姑娘了,好在羽翼尚未长成,依下官之见,骤登高位又是如此出身,难免不会有别人出来说话,我们不妨静观其变。”
纪柏棠一想,这也未尝不可。手段过人也好,帝君恩宠也罢,说到底霍玉芜至今还不过是孤身一人在帝都,皇长子也不过还是一个稚子,既然是倾注心力下的棋子,虽然这棋子屡屡有出乎自己预料的表现,但俘获帝心,本也就是自己需要她完成的任务,如此一想,如今确实还不到弃子的时候。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还要助这新晋宠妃一臂之力。
英和所料不差。皇帝的旨意转到礼部,朝臣之中立刻便有人反对。毕竟霍玉芜的家世出身与故去的静妃相差太多了。若说是封一个低阶贵人,在离宫随侍皇帝,照顾皇子,尚可接受。但如今玉册金印,堂皇册立,将来步步进封,地位几何就很难预料了。朝臣中不免有人防微杜渐,霍玉芜家世背景全然模糊,将来若是正位中宫,不就太荒唐了吗?与其届时谏阻,不如早为之计。
礼部尚书为人庸碌,本是一贯顺从皇帝意旨的,但看朝野汹汹,也不愿为了皇帝成为众矢之的。因而拟了奏表,措辞圆滑,不谈皇帝谕旨中逾越礼制之处,只将朝臣的意见奏知皇帝。纪柏棠听闻此事,心中尚在犹豫是否要寻机转圜,不料皇帝此次处置异常明快。
“谕内阁:礼部尚书老迈昏聩,行事因循,顾念其尚知谨慎,着恩赏致仕。内阁大学士纪柏棠,近来凡所处置,难孚朕意,传旨申饬。”
寥寥数语,真有雷霆万钧之力。纪柏棠看得诏旨,心中倒不惊惧。心想皇帝如此处置,却是高招,赐礼部尚书致仕,足见皇帝对朝臣意见的态度,而申饬纪柏棠则明白告诉众人,纵然位列阁臣,办事拂逆,亦会受帝王不测之威。纪柏棠不过奉旨转知礼部准备封妃一应事宜,其余诸事既未表示意见也未有如何不当处置,就已奉旨申饬。见微知著,其余众人再要谏言,可就要掂一掂自己的分量了。所以纪柏棠深知,皇帝不过借自己使一条苦肉计,并不是真的对自己有什么不满。
当初持不同意见的朝臣眼看阁臣之中无人为此事力争,宗亲以宁王居首,亦无奏表,想来亲贵与重臣已与皇帝取得默契。彼时朝廷削平东南不久,皇帝威望正盛,如今又有此雷霆谕旨,朝野之上顿时安静了许多。未几,在新任礼部尚书的安排下,霍玉芜正式接受皇帝册封容妃,成为了千波殿真正的女主人。
为了霍玉芜封妃,朝堂之上的喧嚣总算尘埃落定。纪柏棠从连日的公务中抽身,恰逢内阁散值之后休沐,而派到江南的门客也终于回来了。千里之行,果然收获不菲。
“禀阁老,属下在扬州找到了当日随霍姑娘进府的假母。据她所言,霍玉芜出身确实与寻常瘦马不同,是她从金陵府衙买来的。”
“哦?既是官府售卖,想来是犯官之后?”
“是的,大人可还记得十年前牵涉王阁老的户部报销案?”
前任户部尚书,亦做过阁臣的王文韶,纪柏棠自然记得,王文韶因身陷报销弊案,最后不得不自请退出内阁,落得外放边省,如今仍在西南瘴疠之地。不过虽形同流放,但衣冠仍在。当初弊案,王文韶最后并未获罪,家人亦未受牵连。
“当初一案,王阁老失却阁臣之位。但案情严重亦不能草率结案,何况彼时陛下初临帝位,又是在东南用兵的时候。为彰君威,也为了振奋士气,查处甚为严厉,户兵两部好些司官都掉了脑袋,而地方官员中,江苏巡抚亦身死抄家。”
巡抚官秩二品,也是执掌一方,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虽然以朝廷惯例,总督因为掌握一省军政,往往有指挥巡抚的权力,但从品秩来说,二者并无高下之分。王文韶一案,最后一路查抄,即使位高权重至此,也未能幸免。门客如此一说,纪柏棠恍然大悟,原来这霍玉芜亦是名门之后,难怪有如此谈吐,而看着这深宅大院,也宛如故家乔木一般。
“不对,当时我虽不在刑部,但也记得。那江苏巡抚应是姓尹,如今怎么改姓霍了呢?”
“流落风尘,心中难免窒碍。属下冒昧猜测,伊尹、霍光皆为古之名臣,以霍相代,大概是有此婉转的意思在内。”
“这且不论。既是如此,霍家在扬州可还有其他家人?”
“据假母讲,当日府衙之上,霍玉芜也不过六七岁,手边牵着一个半大男孩,看样子不过甫离襁褓。原是一并养在扬州的,待稍大些,霍玉芜将他安置在原籍农家,只待将来做一朴实农夫了。”
原来如此,既是自幼抚养幼弟,同为稚子,抚育如今的皇长子亦非难事。纪柏棠连日来心头疑惑如今为之一开,今后处置也成竹在胸,正欲吩咐,却听那门客道。
“阁老放心,属下已安排人手前去查访霍家幼子的下落,相信不日便会有结果。”
“如此甚好,先生连日辛苦,且去休息。”
自那之后,霍玉芜的宠妃地位无人可以撼动,皇帝每在千波夜宴,身侧无不有她的影子。如今转瞬之间,已有三四年功夫了。
纪柏棠将这前因后果想了一遍,今时今日,霍玉芜对皇帝的影响力毋庸置疑,只是如今严敬铭已然急流勇退,或者说不得不退,自己是否真的有必要为了他动用那颗棋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