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在水一方
初到离宫的霍玉芜尚无任何的身份，不过是由英和安排先行在偏殿安置，静待皇帝的到来。那年的隆冬，皇帝的事务异常繁忙，纪柏棠身在内阁，眼见皇帝无暇分身，心中倒仍是泰然，反倒想起府邸会晤时英和的话。“我们这位陛下，若是比起前朝那些常常十数年不理朝政的昏君来，自然是勤政的。只不过陛下少小优渥，做皇子的时候，何尝吃过半点辛苦。谁曾想即位之后反倒是常年困于朝政，内心意气难舒，所以常需排遣。”由此，纪柏棠推想，现今政务越是繁忙，将来的闲情逸致便会更高，此消彼长，所以有意将一些不急之务也早早提上日程，这年的内阁的忙碌确是更胜以往的了。
身处离宫的霍玉芜便是这样在偌大的殿宇之中等待着。由于英和的关照，她的自由并不受限。何况平日里，只要皇帝不在，整座离宫的气氛本就是十分轻松愉悦的。英和的为人不算严苛，离宫亦没有禁宫那般拘谨。所以无论是內侍还是宫娥，都愿意在离宫担一份差事。在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里，这座原本为皇帝一人修建的堂皇殿宇，可以说是属于霍玉芜一个人的，又或者是属于离宫中千百像她一样身份地位如微尘一般的人的。
渐渐地，內侍与宫娥们都发现这位霍姑娘与众不同的地方。寻常人家的女子，见到皇家园林莫不被这云蒸霞蔚的景色所震慑，富丽堂皇的殿宇和多年来历代帝王的珍藏瑰宝，都是轻易难得一见的。但这位霍姑娘，唯独对皇帝的藏书阁青睐有加。皇帝自幼对诗书便有偏爱，不过鉴于历代帝君都告诫子孙学业不可偏废，诗词歌赋不是治国要义，历代沉迷于此的亡国之君亦不乏先例，所以皇帝凡有所爱皆是私藏。等到君临天下，自然不必再担心有人阻挠，可惜政务军务繁杂不休，许多孤本虽能得到，却再也没有时间研读。等到离宫开建，皇帝怀念起少年时，独自一人手捧诗书在灯下吟哦玩味的情形，怅然若失，因而命工匠特建了一座藏书阁，不仅将多年私藏尽数收存，更将内廷珍藏的典籍并蓄其中。而宫娥和內侍所不知道的是，藏书阁中皇帝更专辟了一处地方，一是用来放置臣下搜集而来的民间文士的著作笔记，其间既有记载了前朝逸闻的野史闲话更不乏为朝廷所不许的狂妄乱言，二便是皇帝存放机密所要，各地调兵遣将乃至封疆大吏的运用制衡，许多治国心得，是为了将来有朝一日，择要传之后世，为后代帝王所遵循的。这一层布置，连英和亦不知道。
霍玉芜初来乍到，自然不会发现皇帝对藏书阁的这些妙用，何况近年来皇帝甚少踏足此地，所以离宫上下，对霍玉芜的流连忘返并不放在心上。英和也只关照宫人远远看护就是，藏书阁中多是皇帝心头所爱之书，英和便又多嘱咐了一句小心火烛。
皇帝终于从繁忙的国事中抽身了。早春的寒气渐散，旭日告诉正是出游天气。皇帝召来英和道：“找几个得力的人，随朕出宫走一走。”虽未明言，英和却知道这肯定是要去千波殿了。等到此时，霍玉芜的存在便不必隐瞒了。
“启禀皇上，微臣死罪。”英和先是请罪的口吻，群臣默契，明知皇帝是不会怪罪的。随后闲闲几句话将霍玉芜的所在交代了，便长跪不起。
皇帝方才偷得这半日闲，听得英和的话，并不恼怒。其实身为帝王，身边又何止英和一个心腹。离宫内外情形，皇帝日日都会接到奏报。至于离宫之中突然出现的女子，皇帝亦早就知道了，只不过要看臣下到底做了什么安排而已，帝王心思，总以操纵为乐。再看日日传来的奏报里说那女子常在书阁盘桓，皇帝便有几分好奇了，寻常女子，不是中意亭台楼阁便是偏爱湖光画舫，这女子既是为了来讨自己欢心的，沉迷书册，实在不像争宠之道。先前苦于政务，如今既然得空，自然要去一看究竟。
“暂且留着你的脑袋为朕带路，等朕没了兴致，再砍不迟。”皇帝说罢微微抬了抬手。英和人虽伏地，眼色全在皇帝身上，何况又自信皇帝不会真的降罪，此刻登时起身，悄然而退，为皇帝的出游布置去了。
方过年关，皇帝无意张皇，所以只是由英和跨辕，一辆马车朴实无华，另带着几骑护卫缓缓向离宫而去。到得宫门，值守的宫人见到是英和跨辕，那车中人自然是皇帝，仓皇下拜。皇帝在离宫时最是和煦，何况又值新年，因而道：“都起来罢，朕来散散心，有英总管伺候便是，其余的，朕放你们的假。”
于是由英和陪着，信步而游。皇帝已有数月不曾来离宫，身心疲累亦惟有到这里才有如释重负之感。早春时节，冰雪已融，亭台之间的枝头，已是含苞待放。旭日之下，微风拂面，湖光粼粼，心绪为之一开，每到此时，皇帝便觉得当初力排众议修建这座离宫真是自己多年做的最畅快的一件事，层层深宫，如何能和这一片锦绣山水相比。
走得久了，皇帝注意到道路两旁的枝叶明显是经人修剪过，细心观察之下，发现苗木盆景较之数月前有了不小的变化。离宫景致，皆出自能工巧匠之手，此辈多为世袭，数代人丁都是为皇家兴修园林，所以凡所布置，务求赏心悦目。当初离宫落成，种种景致安排别具匠心，皇帝大为欣赏。如今这人的布置，想不到竟比当初那些工匠更为精致，皇帝只当是英和又命营造司从哪里寻来了技艺更为精湛的工匠，见这些园林苗木更加引人入胜，已有赏赐之意了。
山水风光，一时也赏玩不尽，约过了一个时辰，皇帝有些累了正欲找一处亭阁小憩。不觉间才发现竟已走到藏书阁附近，这已经是离宫腹地。皇帝记得靠近藏书阁不远处便修有一座凉亭，凭记忆走去，一看果然，只是为想到亭中已然有人了。
亭中自然是霍玉芜了。此刻正伏案而憩，面容半掩。皇帝与英和悄然走进，只见凉亭石桌之上笔墨皆备，皇帝将纸张取来仔细观瞧，发现竟是一些描摹图样，图画之间附有一笔娟娟小楷，清秀而不失根骨。原来一路走来，许多布置都是出自眼前女子的手笔。由观图而观人，霍玉芜此刻小憩未醒，眉眼之间亦未施粉黛，皇帝阅人甚多，已许久不见这样天然去雕饰的女子，看了一眼身侧的英和，眼中已满是赞赏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