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千波夜宴
午夜初回,谭胜兰在卧室之中辗转难眠。这也怪不得他,自从离宫建成,已经有好几年,总在夜半时候,一骑快马送来皇帝召他进宫的旨意,届时粉墨登场,御前献艺更是必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遇上皇帝兴致浓烈的时候,通宵饮宴亦是很平常的事。如此几年下来渐渐也就养成了他昼伏夜出的习惯。不曾想歌舞升平的日子中突然爆出一场战事,刀兵滚滚。如今热烈场面骤然地一冷,扫兴的又岂止是皇帝一个人。
平淡之时回首绚烂,将最后一点星散的睡意也驱赶无踪了。谭胜兰索性披了睡袍悄然起身,在卧室中踱步,脑中所回想当初内廷种种热烈的情形,分毫毕现,一片璀璨灯火几乎就已经在眼前了。说是内廷,多数时候总是在离宫,皇帝对离宫的喜爱自它落成的那天起,就没有半点掩饰。不仅手书了正殿的牌匾,每年除了隆冬大雪封路的一两个月,其余的时间几乎日日都在这座别苑中盘桓,山水风光,赏玩不尽。白日里风光旖旎,及至夜晚皇帝每每还要在殿中设宴,王公近臣多蒙相召,歌舞饮宴不过了子时是不会散的。堂皇的宫殿与热闹的宴会,梨园中人,最向往的便是献艺之时,周遭能够座无虚席,苦心钻研的玩意能够博王侯将相一声好,真是再得意也没有得了。何况皇帝对词曲亦是方家,离宫之中原就存着许多珍贵孤本,所以在名家献艺之时,皇帝还时常会取一本戏谱,一边听曲,一边手自批点,若遇到存疑之处,还会彼此讨论推敲。以帝王之尊却能做九流艺人的知音解人,旁人不论,梨园中人不能不说是由衷心感。谭胜兰一边想着,一边身形便又在往戏文中去了,口中也咿咿呀呀地哼起了调门,步履身形越发投入,仿佛真是在准备一场大戏一般。就连这响动惊醒了卧榻之上的谭夫人都不曾注意到。
而此时在深宫之中,残月如钩,皇帝却仍未归寝。御案之上堆叠着内阁六部送来的各色书文。章绍如自关外发回的军报自是首要,其后便是各省疆臣招募军队进度的报告,以及户部和兵部对粮饷兵器筹措制造的奏陈,林林总总千头万绪。章绍如行事注重实效,不喜高谈阔论,所以轻易不写奏陈,一旦动笔那便是言必有据,军报总是要言不烦,不过数页便将关外情势和今后的用兵方略奏陈清楚,疆臣与内阁的报告亦是简明扼要,饶是如此,皇帝斟酌对照,思谋批复仍是费去不少功夫,偶一为之尚可,连日政务繁杂分身乏术,皇帝内心未尝不是厌烦的,何况前几年的太平岁月,悠游山水,略尝滋味的谭胜兰犹且念念不忘,更不必说是对逸乐闲情感受最为强烈的皇帝。只是军国政务,乃是帝君的权柄,即便是宁王与重臣,亦只能辅弼顾问,最后一言而决的仍只能是皇帝自己。
“叛军可恶!”最终皇帝也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聊作发泄。接着便如释重负一般地将一叠奏折推到了身侧。
每到皇帝深夜批文的时候,英和总是在一旁静立,只待皇帝随时传召。英和身为总管自然最善观色,见此情形知道皇帝对政务的处理已经告一段落,因而很见机地端过一盏药茶。皇帝还是皇子的时候,身体便不甚壮硕。宁王文武双全,燕王亦很结实,只有皇帝常染微恙,所以自幼都是由宫中御医配方调理,一直到登基为帝。近来因为战事的缘故皇帝无暇他顾,定时服药又耽误工夫,御医便想了这以茶代药的办法。嘱咐內侍,药茶服用不受限于时间,皇帝得空便可滋补调养。唯一不足的是平时服药,太医可以用温平的方子调和口感,如今为了保持药效不得不改换药方,折中之后药茶的口味甚苦,皇帝喝了几口便在皱眉,好在內侍早有准备,一盏蜂蜜调好的玫瑰露递上,勉强压制了苦涩的药味。眼看已是深夜,皇帝看着面前的另一叠奏章,先是拿起一本,看不到几行又兴味索然地放下,最后往旁边一搁,唤道:“来人。”
寝殿的距离不远,即便是处理书文的所在亦附有暖阁可供皇帝休憩。英和听闻传召,以为皇帝要回寝殿,正欲召人准备宫灯,不料皇帝道:“你去准备一下,朕要去千波殿,不必张皇。”
要在平日,这不算什么,只是如今夜深时分,离开重重守护的禁宫前往别苑,英和不免有些踌躇了。禁宫与离宫相隔虽然不远,但以往皇帝每次前往,亦必带有护卫。天子行动自然有宫廷仪仗,一路迤逦也是皇家颜面,只是这样一来,只怕全城惊动,与皇帝所说不要张皇又大相径庭了。然而英和亦有急智,心想皇帝一定又是有了什么突发奇想,必要给他一个台阶才好,主仆之间,常有这种时候。于是便故意说道:“陛下恕罪,时间仓促,容臣立刻去召集銮仪卫和殿前金吾卫,并召内廷有司准备车马。”
话虽说的堂皇,皇帝却知道英和懂了自己的意思,如此说不过是寻个借口。因而道“混账奴才,朕都说了不要张皇,你召来这几百人,要朕夜游帝都吗?等车马齐备,天都要亮了。还不去内廷司牵马来,随行的人不必多,除你之外再带一队金吾就是。”
历来的规矩,禁宫值宿隶属于殿前金吾卫,开国的皇帝为备不测,特留遗命,内廷司虽在禁宫内苑,亦必常备马匹,为的防止帝都生乱,皇帝行动不便。所以历代皇子开蒙第一课除了经学典籍之外,便是骑术。皇帝困于文牍太久,偶然动念,便要在夜游千波之余,试一试自己已经有些生疏的骑术。
一骑快马,数十随从由宫门而出,不过半个时辰,离宫殿阁已近在眼前了。而英和也早在备马之时,派人迅速前往千波殿通知那位陆桐向纪柏棠提起的佳人。
英和所派的內侍快马赶到千波殿的时候,原以为这殿中的主人应该早已归寝。不曾想殿门之外,值守的宫女仍然肃立,翻身下马悄然走到跟前,才知道这位主子竟还在长夜中独坐。至于殿中情形,却不分明。
“娘娘命我等殿外伺候,非召不得入内。”值守的宫女这样说道。
內侍在宫中也曾听闻,千波殿中的宠妃,性格不同,最不喜身侧随侍过多。想来是由于出身不是世家之故,对宫廷贵胄种种礼节颇多不适。不过既是宠妃,胜便胜在有皇帝宠爱,何况千波殿本就是离宫,不比禁宫内苑,既然皇帝特许,一应礼仪规矩都可为了她或改或废。像眼下这种身边无人值守的情况,在禁宫之中即便是皇后之尊亦是不可能发生的。
当然这內侍自也不敢多言,只不过想起英和的吩咐,故而道:“还请禀告娘娘,陛下忽动游兴,此刻已在路上,且不是坐的车驾乃是策马,还请娘娘从速准备接驾。”
听得这几句话,那宫女也不敢怠慢,无论如何受宠,迎接天子的礼节不可偏废,因而疾步往殿内通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