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烟波致爽
想到陆桐,纪柏棠的眼前自然浮现起那一片堂皇瑰丽的皇家园林。帝都的人,也已经有好多年不曾见到如此巨大的工程,表面上只是这一两年间将旧时楼阁稍加修葺,其实纪柏棠知道,自兴平改元以来,这一座离宫一直都是皇帝心头挥之不去的执念,工程也一日不曾停止过。
虽然木材舞弊案颇为扫兴,在朝野上下弹劾的声浪之下,皇帝也最终下旨诘责营造司的奴才,其中最伤筋骨的一条,便是工程督造一职交给了纪柏棠。彼时纪柏棠与禁宫的关系,原本算不上紧密,这是很平常的事,以往他在内阁,虽不说是摆设,但地位相较其他三人,毕竟差的多了。木材舞弊案,言官误伤了严敬铭,也给了纪柏棠机会。督造园林,向来是一件美差,但福兮祸所依,因为办差常要与宫里的人打交道。营造司此番虽然吃了亏,但内廷司员,对于历代皇帝来说,虽臣实仆,视为家奴,与寻常大臣自然区别看待,即使入阁拜相,有梁文韶的例子在,越是金刚越要提防小鬼,何况內侍朝夕随扈皇帝,其能量又不是当年打倒梁文韶的书办可比了。所以纪柏棠这个督造能否做得长久,实则要看他怎样敷衍这些内廷衙门。
纪柏棠为人,有一套潘驴邓小闲的诀窍,与人相处最能以小见大,投其所好。所以即便是送交情给内廷,也是不露痕迹。其实历年来工程,接手的一班人总是老面孔,此辈在内廷已下足了功夫,每有兴修,工匠归谁召集,材料归谁送转都是早有分工的。至于工程款项的支取,衙门关节的打点开销,更是轻车熟路。纪柏棠虽是初任,也难不倒他,一面无为而治,任其如故,一面派人在各处打探清楚,了解之后,自然仍是暗通款曲,所以营造司的好处分毫不损,自然也就领了纪阁老这份交情。之后纪柏棠有了天策练兵专款在手,于情于利,禁宫与他的联系都是只密不疏了。
兴平五年秋天,离宫落成,皇帝亲笔为离宫正殿题名“千波殿”,后世史书中,千波夜宴由此而来。参与工程的人都蒙赏赐,营造司的人处分开复,木材案的影响彻底烟消云散。不久,纪柏棠奉旨以大学士管理户部,正式掌握财权,而严敬铭则调管吏部。吏部是名义上六部之首,又执掌官员考核升调,严敬铭算是升官了,但就实际地位而言,吏部又如何能与户部相比,识得关窍的人都道,严敬铭这回明升暗降,地位到底要逊纪柏棠一筹了。
陆桐听闻纪柏棠相召,不敢怠慢,轻车简从便到了纪柏棠的府邸。恰好傍晚时分下过一阵雷雨,雨势一收之后,分外凉爽,纪柏棠觉得精神一振,便饶有兴致地命小厮在府中花园收拾出极幽静的一片,备好酒菜与陆桐对酌。纪柏棠的起居并不豪奢,平生所爱只是好茶。陆桐则虽职司监察,却颇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过陪阁老小酌,自是另一番讲究,没有反客为主的道理。好在虽说是小酌,意不在酒,曲径通幽为得也只是能避人耳目密谈。
有了这约莫半日的功夫,宁王独对的内容,纪柏棠已有了大致的了解,釜底抽薪的一招,虽然高明,却也不算意外。很显然地,陆桐作为都御史,自然在宁王疏通之列。
“琴轩,王爷既然献策,想必是有把握,言路上,是不是可以暂息一息。”这是纪柏棠有意试探,以他本心来说,未尝不想一举攻倒严敬铭,但关键要看言官的态度,宁王恩威并施的手段,陆桐或许不知,纪柏棠入阁多年,当初平定东南时,可是见过这位皇子的纵横霸才的。倘若明知顶不住,那倒不如自己顺势而为,偃旗息鼓,也算是给宁王一个面子。
陆桐虽不清楚宁王的手段,但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自然不愿意去得罪宁王。不过让言官去碰个钉子,倒也不是坏处。陆桐心中不禁想到几个平日里桀骜的御史,种种目中无人的情状,此刻很想借宁王的手,杀杀此辈的威风,几番思量,觉得打算不错,方才开口。
“阁老,如今的后辈,好谈国事已非一日,而一旦成了御史越发眼高于顶。说句妄自菲薄的话,我这个前辈,如今想瞻仰他们的妙笔文章,恐怕也难了。”
话中听得出牢骚,纪柏棠知道,新进的御史不是翰林出身,就是勋臣亲贵,翰林自命清高,最爱惜名声,最喜欢做的就是以国家大事做文章,纵横捭阖,以逞其才。亲贵出身的,则是自恃身份,而最难控制的,便是亲贵出身的翰林了,地位超然而又恃才傲物,几乎目无余子。
如此他的想法却又变了,如今的御史和当年修千波殿时的御史已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同样的办法,未见得能够起效,倒不如让这班不知深浅的后辈去会一会宁王,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也未可知。不过,纪柏棠仍要防着得罪了宁王,如今自己的地位虽然已经稳固,但宁王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可比严敬铭重的太多了。
“我知道,御史台有几位王室宗亲颇不安分。平心而论,亲贵能考取御史,实在也是凤毛麟角,足见也是有真才学的,为国求才,少不得要委屈些。不过既然宁王殿下有息事宁人的意思,场面上我们自然也该出一份力。至于后起之秀,如何自处,我们就还是无为而治罢。”
话是很清楚的,只要让宁王知道,陆桐没有从中作梗便是,倘若这班少年御史,锋芒毕露,以致伤了宁王的面子,届时朝廷先礼后兵,只不要将罪责扣在陆桐与纪柏棠头上就可以了。陆桐自然能够领会其中的意思,悠然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其实,阁老所图无非韩城,我看那这班后辈,野性难驯,难保不误伤了自己。阁老放着千波殿那一条路子不用,岂不太可惜了,这几年,要说宠冠六宫,谁又比得过千波殿。”
韩城是严敬铭的故乡,陆桐以此做隐语,道破了纪柏棠心中所想,而他所提到的千波殿,自然不是那一座富丽堂皇的殿阁,而是楼阁之中的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