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寄明月孤城万仞山压星河羌笛怨杨柳
明月皎皎,苏勒在自己的金帐之中设宴,自然不是为了庆功,而是道谢。细柳关一战,草草收尾,都仑汗败得不算狼狈,但折损的锐气,也已足够使他难堪,不过草原男儿,好在从不忸怩作态,叶奇瑜既是此战首功,金帐上下自然将他奉为上宾,甚至连沈心扬都难得向叶奇瑜开个玩笑道:“我这个候补王妃,如今都是沾你的光了。”
朝廷与蛮族的盟约,也正是沈心扬与苏勒的婚约,如今战事不甚顺利,对双方的盟约是一大考验,但对沈心扬而言,却正好可以将婚约押后,苏勒这个人虽然不算讨厌,但许以终身还是言之过早了。
叶奇瑜仍是不苟言笑,而且局势紧张,他身边只有五百虎贲,像今日战场之上的突袭,可一不可再,何况区区五百人,并不能决定最终的胜负,不过苏勒的邀约当然也不便拒绝,因而人去赴宴,心思却还在战局上,这就显得心思不属。金帐饮宴,有此漫不经心的模样,在蛮族来说当属重罪,只是叶奇瑜的身份不同,尤其是身为汗王的苏勒,对叶奇瑜大为欣赏,因而也就无人敢于置喙了。
苏勒的兴致却很好,因为这天的形势虽然凶险,但也看清了细柳关守军全部的底牌,尤其最后时刻出现的靖北军骑兵,便是之前文明在外的云甲骑军,看来对方在细柳关,也是下足了本钱。不过苏勒在和朝廷合作之后,也已经知道,靖北军的主力显然不在此地,细柳关无论眼下表现出的战力多么的强悍,其实反而是强弩之末,而应对之策,就是让这把强弓紧绷到极致,细柳守军战力发挥到巅峰而极致的一刻,也正是他们败亡的开始。
于是不可避免地将要谈到战局,苏勒的意思,是以所部兵力强攻关城。此地军事,以蛮族为主,检点先前交锋,沈心扬思索再三,也觉得的确没有太多可以讨巧的余地。只是强攻对苏勒来说实在不能算是上选。蛮族轻骑,利在速战,顿兵于坚城之下,攻克城防,非其所长,但若不这样做,这座细柳关,便是横亘在他们与帝都之间的天堑,咫尺天涯了。将来出除非另外两路大军收复帝都,届时趁势掩杀,内外夹击,只是这样一来,大局已定,蛮族铁骑的作用聊胜于无,在苏勒,肯定是不愿的,既是盟友,当然应当有相当的战绩,否则将来沈心扬只要轻轻一句寸功未例,何敢娶妻,就足以让苏勒汗颜无地。想通这一点,沈心扬知道此刻自己不便发表意见,因为无论赞同还是反对,在苏勒看来都未必不是别有用心。这样一来,能够影响苏勒主张的,便只剩下叶奇瑜一个人而已。
叶奇瑜是从战局出发:“显然,靖北的云甲骑军也有一部分驻扎在细柳关,战场对垒,轻骑没有胜算,虎贲只有五百人,对方人数若是太多,我们也难讨得便宜。如不能解决云甲骑军,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这一点,苏勒倒是也想过:“要说对马的了解,你们中原人可未必胜过我们蛮族人了。那沧云甲的确是个好东西,不过天下的骏马道理都是一样的,必得精心饲养,只要想办法让细柳关守军无战马可用,那么云甲骑军,也不过甲胄精良的步卒而已,难当轻骑冲锋之势。”
“话虽是这样说,只怕做起来不容易。细作投毒,城中也定是早有防备的了。”
“不,不用细作,毒,也可以下在水源里,连人带马,倒也省事了。”
细柳关在建造之初,选址也是颇为讲究的,其中一项就是防止有人水淹城关,所以精准测量过水位,周边的河流即便在汛期,都难以倒灌入城,城中另外打井充作水源,泉脉都源自燕岭,想要探查,不花个几年功夫,难以切实。
沈心扬和叶奇瑜自然都知道这一点,然而苏勒既然是如此的成竹在胸,那便说明,细柳关城中水井的泉脉走向,他不说了如指掌,至少也是查探得八九不离十了。然则朝廷与蛮族的盟友订立才不过寥寥数月,显然这些准备,却是地久天长,非一日之功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苏勒这精心地准备,原本就是为了逐鹿天下的,如今不过凑巧用在了细柳关的战事而已。
两人都只是心中狐疑,不愿诉诸于口,因为如今既然是盟友,这样的猜测近乎是猜忌。反倒是苏勒,大方地承认道:“也不瞒两位,漠北苦寒之地,出产稀薄,族人困苦,我渴求中原沃土,亦非一日了。既有逐鹿之心,当然要对中原各处险峻关隘的水文地理,好好下一番功夫。想不到无心插柳,中原有句话,此一时彼时,两位与我相处久了便知道,我们蛮族人,从来不会做背信弃义的事情。”
苏勒的这一番话,侃侃而谈,熟极而流,不知是真的发自肺腑,还是早就想好了一番说辞,此刻托盘而出。沈心扬一想也对,如今猜忌亦无用,倒不如索性大方,免得让苏勒觉得中原人都工于心计,不可与谋。
叶奇瑜则仍旧拿捏着分寸:“既是如此,此计可行。只不过,细柳关守军过万人,这样大的一批药料,准备起来,也颇费时间和功夫,城中难免会起疑,这也是不可不防的一件事。”话音方落,想到苏勒先前的准备,叶奇瑜带着试探的口吻道:“除非,汗王连下毒的药料都已经煮炼好了?”
苏勒闻言朗声一笑:“将军高看我了。现在说出来,也不怕献丑了、本汗先前还是有些骄傲的,总想着麾下健儿,应当纵马驰骋,斩敌于马下,才算大丈夫纵横天下的男儿本色。这些鬼蜮伎俩,原是想备而不用。但先前的情形将军也看到了,如今当然以攻破城关为第一。”
苏勒的坦率,的确与常人不同,沈心扬原本以为一路同行,对他的脾性也算了解,今日才发现什么是大开眼界。不过这金帐饮宴的收获颇丰,苏勒安排人手煮炼药料,沈心扬则在中军帅帐参赞机宜,叶奇瑜却决定做一次也许注定是徒劳的努力,劝降。
早在北上之前,在探查到细柳关的守军有骁骑故旧的时候,叶奇瑜就有过劝降的想法,不过沈心扬劝他:“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朝廷虽然同蛮族冰释前嫌,只是有些人放得开,有些人却未必。你的老师难道没有教过你,道不同不相为谋。”
人世几番沧桑,当年袍泽,多少物是人非,叶奇瑜也不是看不开的人。只是今夜听了苏勒的话,之后后面的战事,成了不死不休之局,若真的让细柳关城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鲜血,他实在于心难安。
沈心扬明知他的心志坚毅,难以挽回,却仍旧要劝他,因为事涉骁骑,叶奇瑜不免有些当局者迷。
“自开国以来,帝都皆已沧澜关和细柳关为扼守的门户,控制往来要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今靖北军与朝廷势不两立,细柳关守军,如何能退,即便你劝得杜松退了,难道还想劝得帝都数万靖北军马,通通放下兵刃投降?要真是这样,你我今日也不必在这里了。”
叶奇瑜也知道沈心扬说得透彻,只是心中还有些许犹豫,就在这当口,却又听到沈心扬接着言道:“罢了,不让你去这一趟,恐怕也是于心不安亦不甘。他日若是我麾下将士与分庭抗礼,对垒之前,少不得也要去喝一碗断义酒。”
“此行在下的职责原本是保护郡主,如今以身犯险还在其次,倘有不幸。”
叶奇瑜话未说完,先被沈心扬利落地打断:“要是我父王在,凡是在战前说这丧气话的,可是会被他痛骂的。”
叶奇瑜少有的一笑:“王爷风姿,可惜未曾一见。”
“这容易的很,等此间事了,你大可以随我去昆明,山清水秀,正好你们琴瑟和鸣。”
这所谓的以后,眼下太过缥缈,叶奇瑜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也不敢想得太多,战场之上,这些反而是杂念。
“三日为期,我若不能回来,一应计划就偏劳郡主了。”叶奇瑜说完这句,也不等沈心扬回答,径直出了军帐。
细柳关内,也正有一场酒宴,只是规模小得多,主客一共只有三人,除了杜松以外,就是领兵的靖北将领,另外一人却不是别人,正是伍元书。他是接到了飞鸽传书,知道在虎贲出现在战场之上,那样凌厉的攻势和卓绝的甲胄,绝不会错,与在金陵时遇到的一模一样。
这也让伍元书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原本驻防细柳关的目的,是尽可能拖延蛮族进军,同时消耗对方的力量,等待易君瑾料理了沧澜关方向的朝廷大军,再回师荡平。只是如今局势的变化,给了伍元书第二个选择,就地在细柳关同苏勒决战,倘若能够彻底击败这位不可一世的都仑汗,同时将虎贲甲胄收归己用,不仅是大功一件,更是能够左右天下局势的关键一招。只是,这样一块硬骨头,伍元书也不敢说有十分的把握,他手中的力量,实在是有些不足。除非,将守卫帝都的兵力抽调至此,然而这又是太过冒险的一招。帝都已经失去了梓潼作为屏障,沧澜关的胜负未分,如果在细柳关遭遇大败,再想退守帝都,就很困难了。
正是因为遇到了这样的疑难,他也不愿独断专行,何况这样的决战,也必须先听一听前线部下的意见。
对于伍元书的到来,杜松表现得并不意外,待他将一番决战的计划讲完,杜松的神情也没有太大的变化,进攻细柳关的军力如此之强,超出了伍元书的预计,实际上连杜松自己也不曾想到,与朝廷多年宿敌,苏勒竟愿意倾力相助。但他的想法不同,正是因为苏勒这样子全力以赴,朝廷所答应的酬庸亦必丰厚,甚至许以割地也不是不可能,越是如此,越不能让苏勒称心如意,因而在伍元书来之前,杜松早已打定了主意,在细柳关同苏勒周旋到底了。
另一名将领也很冷静,知道迟早是要决战的,无非地点不同,总之,此刻他们在细柳关占尽地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朝廷和蛮族的大军轻易过了去。至于帝都的得失,靖北军将领对易君瑾已然信服,虽然不知道他有何另外的布置,但都坚信少帅一定可以歼灭各路强敌,赢得最终的胜利,也正是因为有此信念,反而对一城一地的得失看得没有那么在乎。
这样一番长谈坚定了伍元书的决心,尤其杜松的话提醒了他,朝廷与蛮族的盟约,必然有些不足为外人道隐秘约定,于情于理,都不能让他得逞。于是派人携了令箭,回往帝都调动大军,杜松则是着力整顿城防,预备长久之计,却也不会想到,还会有一个不速之客登门。
而在伍元书那里,却收到了一通败报。这在他是意想不到的事,仔细查问之下,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败军之将名叫包春,并不是靖北军的部属,算起来是杜松的部下,只是和骁骑军也无甚渊源。此人原是落第的秀才,因为易君瑾起兵裂土,朝廷征召天下有志之士从军报国。此人的才具虽然庸碌,但是功名心热,尤其看出来,将来军功是一条终南捷径,因而搜罗了一些尺牍,谈剑论兵,竟也地方选拔时蒙混过关。之后一路转战,不曾有过什么显赫的战绩,要说过人之处,就是此人运气颇佳,尽管难尝一胜,却也总能绝境逢生,于是几年下来,麾下也有了一支小小的人马。
包春的为人,实在不堪为将,只不过风云际会,得了这么一个便宜。平时自顾才具不如属下,反复思量驾驭之法,最终愈加偏执,认为只有独断专行,才能赢得部下的尊重。于是行事时常刚愎自用,只以麾下兵将不多,影响倒也有限。杜松在细柳关整顿城防,当务之急就是增加兵力,因而当包春率军来投时,虽是初始,倒也又几分欣赏,也为了鼓舞士气,升任他为偏将,竟也算是独当一面了。
先前与蛮族交锋,包春所部在军阵后方,尚未与敌接触,胜负已分,苏勒鸣金收兵,损失虽然不小,但也还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包春却以为蛮族铁骑不过如此,正是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于是一人在军帐之中闭门不出,等到入夜方召集部下,原来苦思了半日,是要率军去夜袭苏勒的汗王金帐。
这未免异想天开了,苏勒元气尚存,汗王金帐更是蛮族驻军的根本之地,就凭包春手下这点兵力,即便侥幸越过了蛮族防线,也未必能够靠近金帐,而就算一击得手,也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这显然是个有去无回的搏命之计。
驱入死地犹在其次,倘能同生共死,也不是大丈夫的行径。只是这包春定下这九死一生的计划,却只命部下前去执行,自己稳坐军帐之中,等着事成之后,得享大功。
这样一道荒唐的军令,士兵的反应可想而知,几名百夫长看看不成话,倘若真的如此行事,一场夜袭不知要折损多少人马,于是极力苦劝,最有力的说法便是,中军帅帐并无军令,这样擅自行动,军法难容。哪知包春却早已想好了一套说辞。
“依令而行,不过是马前卒所为,岂是吾等应有的行径。如今蛮族新败,我军初胜,锐气无匹,夜战又非敌所长,正是犁庭扫穴,建立奇功的时候。诸位反复申说,莫非是畏战不成?”
这是很浅显的激将法,众人当然不为所动,于是图穷匕见,众将说了一句狠话:“既是如此奇功,将军何不同去?”哪知反而逼出了包春一条毒计。
其实包春心中何尝不知此行凶多吉少,只因才具平庸,统驭这班部属,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深恐假以时日,当中优秀的人物脱颖而出,届时将自己取而代之,其情难堪,因而急于建功,免得将来反而要听昔日部下的号令。就因为此私心作祟,加上长久以来刚愎的积习,所以无论部下怎样反对,都一意孤行。此刻见众将反唇相讥,知道不能不下狠手了,细柳关除了驻军之外,有好些随军的眷属包春所部亦是如此,于是包春秘密派遣心腹,将所部将士的家眷都名为保护实为扣押了起来。以此作为要挟,勒令出兵。眼看无可挽回,而又不得不去,好些将士都留下了绝笔家书,交代后事。
于是到了子夜时分,拔营夜袭。苏勒所部令行禁止,尤其白天新败,早就存了戒心,这样一场偷袭无异于以卵击石,数千人马最终只回来了几百人。
这样一场夜袭,去得快,败得亦快,消息送到伍元书这里,他自然怒不可遏,只是包春这人不是靖北麾下将领,而且连日以来,他与杜松之间合作无间,不愿为了这样一个小人物,伤了两军的和气,因而极力地克制,只吩咐道:“将这人绑了,送到杜将军那去。”
于是铁索锒铛,把包春锁拿,一路押解到杜松的帐前,却见军帐四周的关防格外严密,都是由杜松的亲兵把守,其余人等闲难以靠近,这不禁让靖北军的将士有些狐疑了,是什么紧要的人在杜松的军帐中?
好在杜松的卫士也很机警,问明了情由,立即入帐禀报,片刻功夫,竟是杜松亲自出帐相迎。包春虽然不是骁骑旧部,但是无论是招揽还是拔擢,都出自杜松所命,此番兵败,折损得也是如今尤为珍贵的城防军力,杜松心中的恼怒较之伍元书,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也不愿像以往那般,详加审问,而是果断做了处置。
“这般刚愎自用而又贻误军机的人,留之何用。在下愧对伍将军的信任,更对不起阵亡的将士。”
说罢亲自操刀,就在这营门之外将那包春一刀斩讫,倒也干净利落。
接着在旁的卫士自然上前收拾收尾,杜松向来人行了一礼,也不多言,复又转入帐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