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山海亦可平(十二)
影梅楼是什么地方,易君瑾当然清楚。他也没有想到,金陵守军最后的防线,竟然是依托着总督府和这里来构建。不过无论是否在预料之中,如今既然只差这临门一脚,他当然也不会再有半点犹豫。
收缩的防线,对攻防的双方来说都是公平的,都可以将最精锐的力量集中于一点,只不过守军已经是退无可退,靖北军却是胜利近在眼前。影梅楼中但凡是伤势轻一些的士兵,此刻已经接到军令,再度集结等待出击的命令,可见兵力的调度已经到了枯竭的地步。
眼见形势如此,章充已准备脱身了,事有不巧,偏偏在这个时候,一个平日里相熟的军官也正好送到影梅楼来治伤,看见章充在这里,大为兴奋,不仅指挥兵勇将章充拦住,裹好伤口之后,也一直拉着他说个没完。这名军官的嗓门极大,颇为引人注目,章充被他绊住,又不好强行离开,一时间倒有些头疼了。这道集中轻伤士兵的军令救了章充,因为那军官的伤也不算太重,哪知这人仍旧不愿放过他,一个劲的说道:“满营伤兵,岂能没有军医通行,老兄可得帮我的忙。”竟然是想要章充同他一起上战场了。
章充只是谋士,自负三寸不烂之舌能够扭转乾坤,但一双手除了懂些医术之外,对兵器却是一无所长,如今到这修罗地狱中去,心中不免惊骇。只是既然是军医的身份,倒也说不出推辞的理由,送到影梅楼的这些伤患,便正是身处前线的军医们不畏箭矢冒死抢救下来的。这一闪念,便也只有硬着头皮先随着军官同去,等出了影梅楼再做计较。
锦如看到守军连伤兵都已经在征召之列,知道分出胜负就在这一两天了,自觉已经仁至义尽,如今说不得要先顾自己了。于是吩咐楼中的丫鬟和仆役,万事小心,而她自己也准备迁入密室,叶士开则决定留在外面,以备不测,他的官职低微,想来靖北军也不会与他为难。
总督府中,宁王与蒋焕对面而坐,面色自然都很凝重,斥候不断将前方的战报送回,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前方,最近的一队靖北军,距离总督府只剩下两条街。伤亡的数字,只有在座的两人知道,其余政要都在另一间房中,这是宁王的主意,越到最后的危急时刻,人越多,反而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
“王爷,生死也许就是这最后的十二个时辰了。”蒋焕低低的向宁王说道。
宁王抬首望向窗外,此时日暮斜阳,原本正是金陵一天之中舒适的身后,晚霞绚烂,炊烟袅袅,灯火万家,如今却平添了日暮途穷的苍凉之感。
“入夜以后,靖北军可会暂时偃旗息鼓?”宁王问道,夜色也许能够再为他们争取一些时间。
“恐怕很难,夜幕是更好的掩护,何况,骁骑出身的人,原本都习于夜战,易君瑾更是其中好手,想来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蒋焕是早就想到了,入夜以后,易君瑾一定会派出精锐的小队偷袭,配合大军进攻,同时四处放上一把大火,以此来终结朝廷这条最后的防线。
宁王听到蒋焕这话,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如此也好,终究是要有个了结的。”
蒋焕看着宁王想要说些什么,终究也没有说出口。早在开战之前,最后一批经由景运门离开金陵的人马启程时,蒋焕就做过最后的努力,希望宁王一同出城,宁王未允,最后也只是安排小王爷连同蒋焕的女儿蒋月以及那名书生一同出城。蒋焕早已做了布置,命令部下将这一行人送到陈散原的军中去。出金陵北上,用不了多久,应该就能遇见南下驰援的陈散原了。
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外蒋焕的心腹将领叩门,蒋焕见宁王点了点头,方才说道:“进来。”
推门而进的是军中斥候的统领,职司正是收集军情的,此刻神情自然亦很惨淡:“焕帅,平昌坊和平衍坊都已经失守,通济桥亦落入靖北军之手。”
平昌、平衍两坊,是总督府前最后的两道屏障,此处失守,说明靖北军已经可以直接攻击府衙,而通济桥是连接总督府与影梅楼之间的要道,此处一断,则两处守军难以互通消息,整条防线如今被靖北军居中一分为二,显然是要将守军分割包围,一网成擒了。
“城中还有多少兵马?”虽然都是坏消息,蒋焕倒还沉着。
“防线被截断的不止一处,靖北军四处出击,派出去的弟兄,十有七八都没能回来,所以属下这里也难有准确的数字。总督府中,连同尚有一战之力的伤兵在内还有八百人。”
蒋焕以往指挥,都是千军万马,没有想到这最后的一战,身边只剩下了八百残兵,不过即便只有这八百人,他也仍旧要与靖北论短长。
“好,传令下去,所有人即刻饱食,等到的将令。”
“是。”
蒋焕想的不错,易君瑾正是在准备夜战,这才这夜幕降临之前,拔除了总督府外围所有碍事的据点,切断了防线各处支点的相互联系。这样一来,原本以深宅大院作为依托,自由出击的守军,就变成了困居一隅的待宰羔羊了。
“小伍,晚上的事,由你负责,带上神弓营,有些能够利落处置的,就给他们一个痛快。”
易君瑾冷冷地吩咐道。伍元书的神弓营箭术精湛,如今又都身着沧云甲,攻防俱佳,而所谓的痛快,自然是让这些技艺精湛的射手一箭封喉,免去对面同为骁骑出身的金陵守军许多痛苦。
大战已近尾声,所以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此刻都已经集中在城内,很少再会有人注意到,金陵城外此刻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长夜已至,但内外冲天的火光,映衬整座城池犹如在白昼一般,勒马遥遥观望的这人,既关注着城内的战局,也观察着城外,靖北军营的种种调度。
“嗯,调度有方,进退有据,果然是一支劲旅,中原皇帝有如此善战的将领,却不能人尽其才,反而逼得他做了叛臣,可见是天要助我收此壮丽河山。”
说这番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都仑汗苏勒,在攻克长安以后,这位蛮族可汗,竟然没有在那座古都坐镇,而是瞒过了不知多少人的耳目,悄然到了这金陵城下。
伍元书所率的神弓营,装备自然是靖北军中第一,所以这支人马一经派出,金陵守军立刻便感到了无上的压力,尤其那些从黑暗中射来的羽箭,例无虚发,每一声弓弦响动,则必有一名战士倒下,伍元书为了震慑地敌方的军心,也是出于对箭术的自信,最后竟然用上了鸣镝箭,破空而来的尖啸声,尤为骇人。
划破夜空的尖啸声,蒋焕自然也听到了,对方这样做既是嚣张的炫技,也是技高一筹的明证。部属眼中都有激愤之情,蒋焕却镇静地很:“听闻当初云州大战,易君瑾的手下就有这样一支箭术精湛的近卫,想来便是今夜夜袭的人选了,易君瑾给了本帅好大的面子,连随身的护卫都派来了。”
“焕帅,士可杀不可辱,靖北匪寇,欺人太甚。”
蒋焕摆摆手:“如今不是做意气之争的时候,你们都跟随我多年,各人是何才具,我岂能不知,若论马上功夫,你们都可是说是冲锋陷阵的一时之选,但说到这箭术,恐怕只有飞骑到了,才能同这靖北军一较高低了。”
听了蒋焕这话,在场的人都沉默不语,其情虽然难堪,话却是实话,骁骑军中,刀马弓箭各有修习,唯独直属于章绍如的飞骑,是全军的精粹,百般武艺都是军中第一流的人才,如果飞骑在此,当然不必怕靖北军的弓箭了。
“既然是敌暗我明,那就化明为暗,传令下去,熄灭所有火把光源,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更熟悉这座金陵城。”
蒋焕这么做,既是为了逼迫伍元书献身,也是为了扬长避短,论对地势的熟悉,他相信无论靖北军事前做了多少准备,都不会比驻扎此地多年的守军来的熟悉。如今熄灭了所有的光亮,就让两军在这共享的一片黑暗中,分出最后的胜负。
影梅楼中。
密室之中一共只有四个人,三大一小,如今醒着的却只有一个霍玉芜。眉笙和锦如白天都有些忙,而且终日都紧绷着神经,一刻也不敢松懈,因而整个人都很疲累。倒是霍玉芜,对于这样烽火连天的日子,反而有一种数不出的熟稔,甚至是莫名的轻松,所以是精神最好的一个,因而她建议另外两人先去睡一会,眉笙还不大放心,霍玉芜便劝道:“就算有什么变故,总也要到后半夜,姐姐放心睡吧,这样后面才有精力办事。”
听到她这样说,眉笙想了一想觉得有理,因而也就不再坚持:“那好,有什么事,可记得叫醒我。”
锦如有些不放心仍在外面的叶士开,但也知道,这是无可推卸的一件事,想通了,也就抛开了,何况她是这几天最为忙碌的一个,等真的挨到枕边,困意汹涌,不一会便已经睡得很沉了。
说是密室,其实内里仍旧有一番乾坤,三人各有一间厢房,霍玉芜房中只有她和婴儿两个人。霍玉芜看着软塌之上沉睡的婴儿,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琉璃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前两天秦大夫的神情。
顾眉笙说的没有错,只要秦大夫人还在府邸,就不怕他不来。每逢战乱,医家总是不必太慌张的,因为胜利的一方,总也有伤患需要救治。医者立世存身,靠的只是医术,不涉立场之争,所以哪怕对方是大奸大恶之徒,也不会随意滥杀医家,除非学艺不精,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秦大夫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所不放心的只是兵荒马乱,而家人又因为张皇,在城中乱跑反受伤害,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自然无事。所以这天见影梅楼派人来请,只当是霍玉芜的身体又出了什么新的状况,影梅楼的安全,自然不必怀疑,所以他也是嘱咐家人守好门户等自己回来。
到了影梅楼,却发现走的不是以往来时已经熟络的道路,而是一条很隐秘的小道,之后峰回路转,才到了霍玉芜如今安居的密室。秦大夫心中狐疑,前院许多精致的厢房不住,何以换到这么个地方。不过他为人有一个好处,不该问和不该说的,只字片语都不会提及,因而只是尽医家的本分,望闻问切,看霍玉芜哪里有所不适。还未切脉,只看面容,光泽红润,神采奕奕,不像是生病的样子,便觉得切脉似乎多余,霍玉芜应该是有别的事。
“秦大夫,请坐。”霍玉芜眼见他进来,很客气的说道,人随言动,姝影所至,馨香扑面,而嘴角的一抹微笑,更让秦大夫有如沐春风之感,不禁心神摇曳。
“姑娘可是又有哪里不舒服?”
霍玉芜的身份神秘,秦大夫心中的绮念一闪即灭,尤其他又想到了时常站在霍玉芜身后,面色冷峻的叶奇瑜。
霍玉芜摇了摇头:“秦大夫的医术高明,这次让顾姐姐请你来,是为了聊表谢意。”说着递过一个盒子来。
秦大夫久在金陵,自然是识货的人,且先不说盒中放的是什么,单是这一个盒子,便是很金贵的木材,做工又是上乘,已然不是凡品,打开来一看才发现是一方镇纸。物件不算罕见,秦大夫日常诊脉处方,笔墨纸砚之外也常备一个,只是材料名贵,这一方镇纸,竟然是用玉石雕琢的,晶莹剔透,可见是很名贵的品种。秦大夫平日对玉石古玩也小有研究,因为学医的人,常要寻访古籍,而古籍与古董古玩又是分不开的。因而能够看出,这是近来已经很少有的滇玉所做。滇玉出产在云南,论名贵也许稍逊于和田玉一类,只是近年来颇为罕有。云南亦属于西南,便是镇南王府的辖境。当年沈家在昆明裂土一方,便是为了就近治理不甘臣服的土著,之后兵争不止,土著虽然最终臣服,但仍列有条件,其中之一,就是停止在云南境内开矿采掘。这些土著信奉奇异,认为挖掘地埋,采掘玉石惊扰神明,所以态度十分坚决。镇南王觉得玉石古玩,毕竟是富贵人家消遣小道,少此出产,于平民百姓的影响有限,因而力谏皇帝应允了此事,所以自那以后,滇玉便不再出产了。凡事都是物以稀为贵,市面的滇玉自然是收藏一份少一份,所以价值便也水涨船高,即便不是古玉,也颇为金贵了。也正是因为礼物这般贵重,秦大夫反而有些却之不恭,收之又不安了。
“姑娘,秦某虽不敢说未有寸功,但这份礼,实在太重了。”
“秦大夫的恩情,岂是这一点薄礼可以报答的。只不过我人在颠沛流离之中,身边所带的东西不多,思来想去,这有这小小的物事,既能为你添个帮手,也略表我的谢意。”
秦大夫心中腹诽,好大的口气,这般名贵的东西还说是聊表谢意。但他转念又想,能够在这影梅楼中安居,无论身份如何神秘,总是个大人物,听这话的口气,倒像是从帝都来的。
霍玉芜见他仍旧有推却之意,接着言道:“如今的时局下,还要请你来这一趟,实在不安,这份薄礼若是不肯收,我下面的话,可真就是说不出口了。”
这是以退为进的一句话,秦大夫心想,推车撞壁,对方真正的目的就在眼前了,自己倒不能因为这一时的忸怩把局面弄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