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山海亦可平（八）

阵前两军的厮杀尽管激烈，在后掠阵的蒋翀却是面无表情，不过心中倒是一刻也没有放松、照蒋翀的想法，两军虽然都不曾休整，但就兵力而言，守军出于劣势。对于这班重利轻义的部下，蒋翀实际上也不并十分看重，因而攻势不减，也不大顾惜部下的伤亡，守军则不同，同袍情深，这样力战之余还要尽力抢救伤患，消耗和负担反而都更重。蒋翀盘算着火候已经差不多，到了该临门一脚的时候了，这才召来了身边的玄七。

“已经连续进攻了整整三个昼夜了，这样子无休无止，就是铁打的人，也该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沙场对垒，不是你们江湖人所长，不过趁虚而入，应当是你的看家本领，如今到你们一展身手的时候了。今夜子时，我会继续安排人马夜袭，到时候你们趁乱潜入守军营地，之后该如何做，可就不必我来教你了罢。”

“是。”

“如果方便，不妨抓几个获得回来，以后也许还用得着。”蒋翀幽幽地说道。

“遵命。”

前方的战况以及蒋翀的种种调度，易君瑾尽数知悉，旁的还不觉得有什么，只有这星罗杀手，平时隐如无物，用时暴起惊雷，使得易君瑾颇为关注。

“此人手上握有这样一支精锐的杀手刺客，倒真是深藏不露，不能不留心防备。”

“少帅，不过是一些江湖草莽，既不知兵法，也不识战阵，料他们也难有什么作为。”

易君瑾摇了摇头，“小伍，这你可就错了。战场上，每个人都有他的作用，也都有他应有的价值。即便是一个派去诱敌或是拖延时间的小兵，多一个时辰还是少一个时辰，效果都是大不相同的。卢良在商路时，就曾训练惊蛰小队协助陶立征伐，陶立剪除异己，其间得此助力颇多，往往能够阵前斩将，决胜须臾，一名刺客作用也许能够胜过上万兵甲。惊蛰还只是从军营之中临时挑选编组训练而来，蒋翀手上的星罗，却是名动江湖多年的组织，位列其中的杀手，无一不是淬炼多时的利刃。说是说江湖草莽，其实他们的历史也许比帝国都来得悠久绵长。以后切记，万万不可轻视之。”

“是，属下谨记。”

“乔装潜入，伺机刺杀。说起来自然不是什么新鲜的计谋，但凡是不论新奇与否，只看效果如何。蒋翀手上的这柄利刃，只要用的好了，紫金山一役也许真的能够就此结束。那说起来，还真是我们欠了他一个人情。”

“那是否指示周围我军人马，寻找时机支援？”

易君瑾又摇了摇头：“不必了，为山九仞，都是人家的功劳，值此临门一脚，我们插上一手，未免不美。”蒋翀虽不在乎，易君瑾却知道，这三昼夜下来，两军死伤枕藉，靖北军却真的是以逸待劳了。

“紫金山不论胜负如何，都由蒋翀自去为之。”易君瑾断然说道：“蒋焕是他的叔父，即便蒋翀表现了再多的诚意，我也不必让他去大义灭亲。攻取金陵这一仗，还是由我军将士动手。这几天休整下来，军中的士气如何？”

“个个龙精虎猛，都等着打一场大胜仗呢。”

“好。从蒋翀送来的情报看，金陵城中一没有铁甲骑军，二没有防御重炮，正适合我军出击。传令下去，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出发，分兵进击，直取城门。”

伍元书心中有些疑虑，靖北的沧云铁骑，兵力有限，更应该集中使用，寻求破其一点，动摇全局的效果。金陵是重中之重，紫金山又是这样殊死大战，城防大军势必早作准备，分兵进击，无形中分散了攻击的力量，未免有些冒险了。不过既然是易君瑾的话，就是不容更改的军令，伍元书当然不会有异议，策马回营，军中将士休整了这几天精神正佳，听闻有攻城的命令，个个都跃跃欲试。

紫金山上两军对峙的情形，金陵城中的蒋焕也正不断从往还的斥候口中得知。此刻金陵城内外的布置已接近完成。蒋焕只是不明白，靖北军的后勤补给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仍旧有条不紊地攻击紫金山，难道是自己派去的军马全然没有发生作用？这个猜测很快被推翻，因为最新的斥候已经带回了消息，各处军马遵照蒋焕的安排，成功截断了道路，靖北军再也无法从沂州方向获得任何辎重补给。蒋焕当然想不到，易君瑾不仅获得了蒋翀带来的生力军，更得到了他从各地府库之中搜掠而来的大量物资，蒋翀借花献佛，为靖北军解了燃眉之急。所以尽管蒋氏子弟此番格外尽心尽力，不折不扣地完成了蒋焕交付的任务，对于整个战局，仍旧于事无补。

蒋焕在军旅多年，知道即便紫金山一时胜负未分，金陵战事也是迟早的事，所以当沧云铁骑在城下列阵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多么以外，只是没有想到，易君瑾竟藏有如此多的后招。先是沂州大战以一敌三，接着鏖战紫金山麓，如今仍能调度如此兵力攻城，靖北军的后劲仿佛绵绵不绝，将两线作战视若等闲，这才是真的不可思议。

金陵攻防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少悬念，原本易君瑾只在兵力上略逊于蒋焕，如今蒋翀的到来为他补上了这最后一块短板。沧云铁骑从紫金山麓全身而退，蒋翀的兵马也替他解决了后顾之忧，靖北军上下正好可以腾出手来全力以赴攻城。易君瑾预料，紫金山的警讯送到金陵以后，城中守军必然会竭力救援，此刻援军也许同样被蒋翀拖住，自己此刻挥军攻城，守军可以用于防御的力量将会非常有限。

事实的发展也的确如此，城中的精锐先是大半已经随同陈散原北上，接着又出城救援紫金山，易君瑾这时候发动进攻，的确打在了守军的软肋上。沧云铁骑如入无人之境，很轻易地就攻破了好几处城门。

易君瑾有意摧折城中军心，因而格外颁下军令，攻破城门以后不得径直入城，只在城门外摇旗呐喊，鼓噪引战，等到守军组织兵力修补城门时，在将其再度冲垮，如此反复，直至守军出城迎战方可罢休。屡战屡败，靖北军又是如此的目中无人，守军的士气自然大受打击，易君瑾亲率一个百人队，往来逡巡，也不靠近，只是不断策马引弓，但凡见到犹在奋战的守军，往往群起而攻，一阵箭雨将其射翻，让人侧目。一时之间，战场之上几乎无人敢撄其锋芒。

坐镇指挥的蒋焕看到这一幕自然忧心，易君瑾如此挑衅既是为了打击己方的军心，也是为了引诱守军离开城内工事，出城决战，以期能够最大程度发挥沧云铁骑的威力。这便成了两难之局，出城交锋，没有必胜的把握，一意固守，则屡遭羞辱，似乎无论怎样做都避免不了军心瓦解的结果了。倘若置之不理，局势危殆，将会糟不可言。于是蒋焕向着左右道：“取我的刀来。”显然是要亲自上阵同易君瑾较量了。蒋焕当然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无非是希望以主帅身先士卒之心，激励士气而已。

“焕帅三思。”蒋焕的部下当然纷纷拦阻。

“中军不可无人坐镇，属下不才，愿为头阵。”

部下的勇气固然可嘉，但蒋焕心中雪亮，同靖北军作战，尤其是这沧云铁骑，不是全然凭借勇气就能改变战局的，徒然送命，于事无补。只是靖北军的气势如此嚣张，明知于事无补，也不能不试一试，蒋焕看身边的部下个个群情激愤，觉得士气还可以一用，因而将已经取来的佩刀向前一递：“好，用我的刀去，我在此擂鼓助威。”

于是战鼓雷动，城中的军士齐齐听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列队出城，截击不可一世的沧云铁骑了。

易君瑾几番故作姿态，为的就是将城中的守军引到城外来决战。沂州城的殷鉴不远，就是云州血战的记忆，也还不曾磨灭。靖北军每每入城与敌巷战，总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此番当然不愿意重蹈覆辙。尽管易君瑾觉得，蒋焕未必会故技重施，金陵的地位远远胜过沂州。东南人文荟萃之地，积聚半壁江山之精华，而且当年战火平复以后，十余年来，士绅百姓上下一心，同甘共苦，这才恢复了如今的繁华，若真的又像沂州一样付之一炬，如此代价，未免太惨重了。只不过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沧云甲的威力在旷野之中更易于发挥，既然如此，不妨多加上一重保险，远离可能设有陷阱的城垣，等到消灭了守军，再整军进城也还不迟。

金陵守军，明知沧云铁骑，力所不能挡，但军令既下，仍旧一无所惧，列队而出，依旧军容整饬，倒也不愧是蒋焕一番心血浇灌的劲旅。领军的将领在阵前振臂高呼：“靖北匪寇，欺人太甚，凡我儿郎，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要教他们领教我金陵男儿的身手，身后既是父母妻儿，家国故土，只要一息尚存，誓死不退！”

三军齐齐山呼，声势也颇为豪壮。

沙场对垒，士气固然是十分重要的因素，但最终决定胜负的，仍旧是双方的实力，如今能够左右实力天平的，显然是沧云甲。早在沧澜关城下，章绍如眼见自己精心训练的军阵在横空而出的云甲骑军面前，尽管机变百出，仍旧无法占得上风。自那一战以后，这位身经百战的爵帅就已然明白，这世上能够战胜沧云甲的，便只有沧云甲自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