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阁部借金吾 - 胜国录 - 树小房新画不古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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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阁部借金吾

俞英泰与刘文静相偕回到府邸,听闻韩雍来到沂州并且已经登门拜访过,自然郑重其事,只是眼见天色已晚,韩雍又奉旨住在行宫之中,不便打扰,这才有耽搁了一夜,翌日一早就赶来拜见。这数月的分别,无异于沧海桑田,如今重见,彼此心中都是五味杂陈,不过两人的想法却不尽相同。

在俞英泰看来,韩雍劫后余生,又一路南来,其间辛苦自不待言。何况当日帝都一场大战,论起出力最多的,反而是这年逾古稀的三朝老臣,真正愧煞了满朝文臣武将,就连俞英泰自己心中都不免深感愧怍。正因为有此想法,所以对俞英泰对韩雍愈发礼敬。

韩雍则是想到之前觐见,皇帝语意萧疏,仿佛生意寥寥的样子,不过数月之间,沧桑至斯,虽然也能体会皇帝的心境,但这一番景象着实令他担忧,而且也不明白,局势诚然棘手,却也还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皇帝何以会有这样颓然的模样。

于是相对而坐的两人,各自都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却又都不知道如何开口,及至终于启齿,又有些南辕北辙,俞英泰关注一路来的战事,韩雍则关心沂州城内的情形。好在都是宦海浮沉已久的人,这尴尬不过片刻便能重新取得默契。其实韩雍心中的疑惑,初到沂州时,俞英泰又何尝不是深有同感,只是这段时间,他与刘文静反复参详,渐渐有了一个自认为比较合情合理的推断了。

“阁老是帝师,对陛下的性情最熟悉不过。陛下自幼就喜好诗词歌赋胜于兵书战策,只可惜生不逢时,继位以来,国势不振,屡屡遭遇拂逆之事,不得不将一腔热血置于军国大事之上。”

韩雍不禁颔首,俞英泰虽然久任外官,不常在帝都走动,但对皇帝性情的了解,当真也算得上透彻了。

“要说太平天子,只有兴平改元,离宫落成以后的那么几年,但谁又能知道,那一段承平岁月又种下了今日之祸的根源,真是夫复何言。及至帝都沦丧,枢廷南渡,事起仓促,一路即便供应尚算周全,但山河破碎,烽烟遍地的情形,落入眼中,最感心痛和自责的恐怕不是别人,正是陛下。何况我等臣子,倘若败北,还可自我譬解开导,以往能劝陛下的只有容妃,如今也不在这沂州,自然也就无人可以亲近陛下了。”

这话触动了韩雍的思绪,也是在觐见之时,皇帝就曾经说过,先皇交托下来的江山社稷,在他手中落得个山河残破的结局,眼前无法赎罪,将来只有在九泉之下去向先皇请罪了。

话到此处,俞英泰的意思已经很明显,皇帝之所以有此寥落颓唐的心境,完全是积重难返,接着,俞英泰侧身靠近韩雍,又有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以陛下的才具,倒不如像燕王殿下一样,做个安享富贵的闲散王爷,或者设馆治学修文,月旦人才,也未尝不可成就一段佳话。只可惜,不得不肩负神器之重任,不能不勉力为之,如今想来是到了身心俱疲的时候了。”

以臣下而议论君上是否才堪重任,认真起来,也是大不敬的死罪,不过如今这话不传六耳,可见也是俞英泰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如此推心置腹,坦诚相告,韩雍自然看重,而且在这没有任何不相干的人的一方静室之中心平气和地一想,不能说俞英泰所言不是持平之论。皇帝的才具的确难以胜任如今国事之繁剧。这一点其实连皇帝自己都已经想到了,否则又何至于有当初,深夜相召,在病榻之前写下传位于宁王的诏书?

一念至此,韩雍不禁警醒,当初草诏,俞英泰并不在场,但看他今日的言辞和态度,仿佛胸有成竹,已经知道神器别有所属一般,难道是皇帝自己将这番布置告诉了他?不过韩雍又觉得这样机密大事,知道的人越多,变数越大,皇帝自然也应当明白这个道理,似乎不必多此一举。

俞英泰说这一番话,确实有他的目的,不过和韩雍想的不大一样,他说这一番话,完全了是为了替刘文静铺路。

“凡此种种,自然也不是我一人所思所想。”俞英泰言下之意,这番成果,自然还有旁人帮着一同推敲。他一说这话,韩雍就懂了。

早在帝都时,韩雍就已经见过刘文静,而且他与沈心扬之间的结交,韩雍亦略有耳闻,等到一路南来,沿途听到许多玄策军的战绩,其间保护百姓,屡施奇计,尽管传言不尽确实,但也给韩雍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如今听到俞英泰提起,自然是要见一面的。

刘文静虽是一同来的,但为了俞英泰与韩雍说话方便,有意先让俞英泰先进来,自己则在外间,既是礼敬韩雍,等候相召之意,也是看紧了周围关防,免得闲杂人等,将要紧的话听了去,所以一请即来。

彼此倒也都是相熟的,刘文静来见韩雍的目的,的确被纪柏棠所料中,是看中了如今归于韩雍节制的金吾卫。原来自从到了沂州,俞英泰和刘文静两人冷眼旁观,看出许多蹊跷的地方,只是因为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手,一时间也无从查证,而且,刘文静隐隐有一种感觉,自己和俞英泰早就已经被人盯上了,或明或暗,总觉得有人缀在身后监视一般。原本有沈心扬在,刘文静不需要担心这样的宵小之辈,只是因为靖北兵临城下,沈心扬领兵出城作战,城内的防务,全都交给了原先驻屯沂州的军队,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这些驻军,在纪柏棠的重金笼络之下,早就已经向他和英和二人俯首听命了。俞英泰的身份虽然仍需顾忌,但他此刻手中无兵,威势不足,驻军做起事来也就没有那么多忌惮了,这样的情形,等有了金吾卫在手,立刻就会不同了。

金吾卫历经帝都一役,折损甚多,不过也是一番汰弱留强,如今这百余人足称精锐,何况还有沧云甲作为臂助,这是就实力而言。金吾卫另一重特殊的地方,在于其身份,天子近卫,举国上下也只此一旅之师。韩雍回到沂州后,皇帝虽然颁下特旨,金吾卫不必再由内廷节制,但并未收缴其随身令符,金吾令符除了在帝都时作为进出禁宫的凭证以外,更有先斩后奏的生杀之权,有此特权,倘若有人想像监视刘文静等人一样监视这些金吾卫,可就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了,否则无端送来性命,恐怕连知晓的人都没有。刘文静提此要求自然是深思熟虑过的,有金吾卫在身边,办事要方便得多。韩雍当然不会是揽权不放的人,而且只要于局势有意,更不会有龃龉,只不过他对刘文静所提到的,有人暗中相助靖北的事,格外关心,不能不问个明白。

“事情是这样。”刘文静也知道事关重大,倘若不能将来龙去脉说清楚,难以取信于人,因而先喝了一口茶,定了定神,将思绪理清楚了,这才不慌不忙地说了下去。

“在梓潼陷落之前,与靖北交手,虽然觉得对方确实堪称劲旅,但对垒下来,总也还是互有胜负,不至于一败涂地。”这是信而有征的话,韩雍一路上耳闻目睹,靖北也并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然而一到梓潼失守以后,失去凭借,情况便急转直下了。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朝廷调整方略之故。”梓潼陷落,从皇帝到宁王,都觉得不能以禁军精锐与靖北做此一城一地寸土必争的殊死之争,徒然损耗元气,倒不如有意培植靖北的虚骄之气,骄兵必败,总有易君瑾吃苦头的时候。

“这样的方略,末将也觉得不错,只不过沿途各镇,驻屯的军队实力不仅参差不齐,地势也都各不相同,有些地方实在可以好好利用一番,驻军的装备素质就算不能与禁军相比,但能消耗易君瑾一分力量便是对将来的局势有一分的裨益。”

韩雍心想,这样的做法,似乎不无借靖北之手,剪除各地驻屯军的嫌疑,因为以这些驻军的实力,挡住靖北已算奢望,更不必说能够求得一胜了,实在有些螳臂当车的意味。

刘文静自然能够体味韩雍的想法,也不打算掩饰这一点:“当然,末将也不敢欺瞒阁老,这样做,的确是有私心在内。各地驻屯军,早已腐朽不堪征伐之用,但若一并带到东南,不仅拖延南渡的速度,对局势反而成为拖累。朝廷财力有些,这些人徒然虚耗国帑而已。而一到了东南,就算想要裁撤,恐怕也有人掣肘,倒不如让他们在战场上略尽绵力。”刘文静这话说得仍算含蓄,但其中壮士断腕,当断则断的意思却是很明显的。

韩雍心平气和地想一想,朝廷已经失去了半壁江山,东南虽然素称富庶,但财力总也是捉襟见肘了,值此乱世,有禁军这一支精兵已经算是很不容易。特别是如今天策反叛,神策下落未明,全靠镇南和玄策两军,就是这样,供应军需也已有些困难了,遑论这些多年来未经战阵的驻屯军队,的确不能不如此断然处置,只是不知道这所谓略尽绵力,是如何做法。

等到韩雍问到这件事,刘文静倒是答得很快。

“一路南行,我与伯帅都是奉旨同行,玄策军亦护卫在侧,所以沿途路过各镇时,我都安排了得力的部属。预备让靖北军体会一下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滋味,只是事情的发展,却有些……”

刘文静说到这里就停顿了,韩雍却明白,因为他一路南来,并未见到玉石俱焚的景象,靖北军也未蒙受什么大的损失,沿途各镇,就算不是望风而降,也没能给靖北造成太大的麻烦,看起来刘文静的计划和布置最终还是落空了。原先韩雍只是以为驻军腐朽,不堪靖北一击,如今听到刘文静的话,才知道其中别有隐情,似乎不仅仅是驻军不堪用这么简单。难道真的是有人在与靖北里应外合?但韩雍对这件事很持重,没有妄下论断,只是说道:“却有些事与愿违是不是?”

“都在阁老明鉴之中。谋事在人,事情既然没有成功,末将也不是看不开的人,自然不必耿耿于怀。派出去的部属总算得用,眼见战事无可为,便只有隐忍不发,权且在靖北控制的城垣之中潜伏下来,徐图战机,以期后发制人。”这意思也很明白,这些玄策军士是要在靖北的卧榻之侧扎根,日后寻机猝然发难。

“这倒也不失为一挑良策。”韩雍亦有赞许的神色。

“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有了之后的一个意外收获。”刘文静接着说道。

原来刘文静所布置的人瞒,眼见各地城防如同朽木不可雕,难有挽回之计。何况靖北军的攻势犹如打蛇七寸,次次都打在要害上,仿佛对城防布置洞若观火一般,玄策军不死心,暗中调整过几次城防,仍就如抱薪救火,兵败如山倒,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来。于是化整为零,各自分散潜伏,这是刘文静早就着意训练过的,所以玄策军士分工明确,颇有章法,丝毫没有引起靖北军的注意,实则靖北一路摧枯拉朽,的确也不会想到玄策会出此奇兵。刘文静所说的意外收获,也正是其中一支潜伏的人马,揭破了城防何以如此脆弱的底蕴。

那是一座小城,兵少将寡,靖北兵锋所到之处,守军也只是稍作抵抗,便递了降表,也因为战事不甚激烈,所以城内屋舍大都完好,靖北进城之后,很快就又恢复了市面的秩序。乔装潜伏的玄策军士,扮作寻常百姓,此刻正可以出来活动,以便打探消息,哪知竟然在城中会碰到一个故人。那人也立刻认出了玄策军士,彼此都大感意外,因为一个投身军旅,早已北上征战多日,一个则应当在金陵供职,根本不应出现在这等小城,却偏偏在这个时候重逢。

相见之后,两个人都没有说实话。玄策军士自然很快就想好了一套说辞,只说因为帝都战事失利,不得不随军转战,但在和靖北军的一场遭遇战中负了伤,为了不拖累袍泽行军的速度,只能就地找寻民家藏匿起来养伤,等到伤好了以后,才发现靖北军已经成为了此地的主人。

“不瞒老兄讲,一路由南到北,再由北返南,真是厌倦了这每天衣不卸甲,枕戈待旦的日子,就是夜半打个盹,枕头下面都要放着刀剑防身,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如今正好,我也不打算归队了,就此做个平头百姓,也舒服得很。好在孑然一身,了无牵挂,随处都可以安家。”他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听上去也合情合理,这下南台自然到了金陵来人这边,因为此地是战区,作为后方的金陵没有不知道的道理,而且他又是文官,手无缚鸡之力,这样贸贸然来到这里,道理实在欠通。不过玄策军人有意要探这个人的底细,所以不愿意逼得太紧,免得他心生警惕,隐藏虚实。所以听他有些支吾,也不多问,只是邀请这人一同回家喝酒。本就是相熟的人,便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结伴而行,不仅沽了酒,更买了好些菜,战事刚刚结束,市面物价奇高,金陵来人硬是按住了玄策军人的手,自己慷慨解囊了。

两人回到落脚的地方,设宴摆酒,把杯畅饮,不觉就到了深夜。只不过两人虽然是酒酣耳热,但其实内里神志都清醒得很,一夕攀谈,一直都是互相试探,也是互相防备,却各自都没能得到足以解开心中疑惑的答案,不料转折却出现在一个闯席的小厮身上。

那小厮是金陵来人的仆从,满头大汗,神情也很焦急,仿佛是有很重要的事,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主人。

“我的爷,这叫小的好找,要不是有人好心指点,小的今夜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那人酒杯在手,一直佯装有些醉了,此刻也不好立刻揭破,于是故作镇定地问道:“什么大不了的事?”

“衙门里的人来了好几趟了,说要请爷过去,你老快请吧。”那仆从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说道。

城池已经易主,这时提到的衙门自然是靖北的官署,朝廷的职官如今却是靖北的人在寻找,其间底蕴不问可知,玄策军人的心中便也有数了。金陵来人既懊恼,也恨这仆从不识机变,这样处心积虑的一夜,最后因为小厮的一句话功亏一篑,实在不能甘心,却又不能不甘心。事已至此,那人又只有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兄正在盛年,此时就解甲归田,未免太可惜了。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朋友一场,奉劝老兄一句,切莫辜负良机。”接着便是一番延揽的话,说是靖北兵锋锐气无匹,眼看是势不可挡的了,若肯弃暗投明,他自然替对方保一个锦绣前程。

话是说的很露骨了,玄策军人只在心底不断冷笑,好一个弃暗投明,不过心中鄙夷此人的行径,手下却不便发作。因为既然这小厮能够找到这里,难保靖北军的人不曾听到些风声,若是在这里出了事,只怕会暴露行踪。于是巧言敷衍了一番,只道今夜天色已晚,不便贸然打扰,等到明天,一定登门拜访,到时还要请老兄代为引见。

金陵来人也正担心靖北官署是有什么机密情事要交托,带着旁人的确不大方便,所以也没有强求,不过留了个心眼,一到官署就禀告了靖北守军这夜的见闻,嘱咐他们及早将这个地方监视起来,免得那人反悔,溜之大吉,但其实这个时候,已然晚了。

等送走了金陵来人,玄策军人就知道此地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立刻就安排人手,不到半个时辰便是人去楼空,同时送出消息,通知各处同僚及时隐匿,因为这金陵来人很可能举一反三,想到这城中不止他这一个玄策军出身的人。当然为了不冤枉好人,他也布置了人手监视那座共饮的房子,他心中有着万一的可能。也许这人同他一样是在此地有卧底任务,只不过职司不同,这才需要同靖北打交道。果真如此的话,那么那座房子就应该还是安全的,适才的那番话也不过为了掩人耳目而已。但如果这人真的已经变节投敌,那么靖北的军马想来很快就会包围那里,结果自然是这人真的已经变节了。

韩雍听完这一席话,知道这件事的确非查清楚不可,尤其金陵官场竟让有人牵扯其中,更让他觉得不安,南渡之后,金陵就是国家中枢,断然不能允许卧榻之侧再重蹈帝都的覆辙。

“伯陵,这件事你做何看法?”这是韩雍厚道的地方,没有直接质问俞英泰,而且他也不会去怀疑俞英泰和靖北之间会有任何往来。

俞英泰倒是早就预备着有此一问了:“阁老虽然不曾责备,英泰实在觉得汗颜无地了。忝列总督十余年,治下却出了这等无耻败类。”

话只说了两句,只见韩雍连连摆手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越是一方重镇,差使越是难做,何况封疆大吏,东南又是国之命脉,多少大事等着你裁决施行,怎可能事必躬亲。此等微末胥吏,你若是看到了,才真是舍本逐末,真正的失职。我所关心的是,如今你在前线,留在金陵的人,能否像你一样,看顾得住全局。”

韩雍的意思很明白,留守金陵的人倘或才具不足,就会有此失察的事情发生,一两个胥吏见风使舵还只是疥癣之疾,但如果整个金陵都是一盘散沙,那就是心腹大患了。

“此番勤王,领兵作战,是我与博川负责,留守后方,我都交给了少东。”

韩雍倒还记得蒋焕其人,“将少东这个人,才具是有的,就是有时候不免局限于门户之见,不大能与外人和衷共济。到帝都来,与其他勤王将帅相处得必然不会愉快,留在金陵,的确是量才任用,这番安排很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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