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有女初长成
星罗在金陵城中的据点,是一间酒肆,但白天大都不营业,只在傍晚时分,方才放下门板迎客,但因为价格公道,店伙爽利,酒菜的味道也不坏,所以主顾很多,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成了星罗最好的掩护。章充此刻从怡然居出来,天色仍然明亮,显然还不到时候,贸然登门,除了暴露行踪之外,别无用处,反而引人猜疑,就在这百无聊赖的当口,章充脑海之中闪过一念,这便有了去处。
他想要去的,是清风堂。章充在怡然居盘桓的这几天,已能看出蒋月将那书生的安危看得十分郑重,而那书生的出身和来路,对他来说,想要探听清楚不过是指顾间事。如今到这清风堂来,便是想看看这书生的居所,可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留下,以备他日后在蒋月的身上好好地做一篇文章。
清风堂上至掌院的学究下至读书的学生,都无甚心机。那夜怡然居袭击事件发生以后,隶属金陵府衙的差役和捕快就已经上门查问过一次,几番查证之下终于确信,刺客的确是在追击护卫是无意间闯入的书院,这一班手无缚鸡之力的夫子和学生自然和当晚怡然居中发生的事扯不上什么干系。掌院的学究倒还稳重,也不惊惧恐慌,送走了差役捕快,嘱咐书院人等一应事务仍旧照常,只是将那书生日常所居住的屋舍空了出来,其间陈设和物品丝毫未动,防止将来还有别的衙门的人要来查问,这在无形中反而方便了章充。
章充安步当车地到了清风堂,自称是在怡然居中诊治伤患的医家,书生也是他的病人之一,如今病情渐有好转,特地托他来拿一些换洗衣物和用以派遣卧病时光的书本。章充生来就有如簧巧舌,此刻神情真挚,一双眼睛常人望去真有医者父母心之感,清风堂的人众自然也难分真假,很快就毫不怀疑地将章充带到了书生原先所住的屋舍之中去了。
这书生的家世寒微,平素亦是清贫的很,所以屋舍虽大,但属于他的物件着实不多。只有几件旧衣服,看上去纤尘不染,足见这书生平日里起居还算自律。此外房中除了笔墨纸砚,就是几册旧书,也都是寻常刻本,既不是古籍,亦非孤本。章充也不知怎的,就觉得在这书本之中也许会有所发现,于是信手一番,果然有几页素笺夹在书本之中。章充展开一看,纸上的字迹娟秀清丽,一望可知是闺中女儿家的手笔。章充将几页素笺一目十行地看完,心中已经明了了蒋月与这书生交游的大概,正要走时,却见那书生的同窗进来说道:“烦请先生将这只兔子替他带了去吧。”
这人手上提着一个兔笼,这自然是蒋月在元宵节时捡到的那一只了。适才在信函之中,蒋月的确提到过这样一只兔子。章充并不想做这个信使,但眼下拒绝可又太突兀了,于是很坦然地接了过来说道:“尊驾放心,在下必定妥善送到。”
“有劳先生了。”这人又十分恭敬地了揖了一礼。
章充从清风堂出来,已届傍晚,原本正好可以去见星罗的人,但此刻手中满载而归,更有一个兔笼,实在不便带着一同到酒肆去。何况这副样子去见星罗的人,也大不相宜。于是决定先折返一趟,等将这些物事都安顿好了,再去那家酒肆也还不迟。
因为前线的军情和金陵城中林林总总的事务,蒋焕已经好几天分身无术,自然也不曾再去过怡然居,沂州战事如火如荼,南下的枢廷眼看也要到扬州,和金陵也不过就是一江之隔了。所以蒋焕在处理军务以外,还要准备迎接枢廷的各项事宜。好在有陈散原在,替他分担了不少,否则蒋焕真有不堪重负之感了。
金陵原本就建有以备皇帝巡幸的行宫,但如今的枢廷实际上是以宁王为尊,若是安排宁王入住行宫,在礼制上大不相宜。只是如今既然是在战时,自然也不便大兴土木,为宁王兴修王府,否则不仅无法对百姓交代,甚是三军将士亦会有微词,何况时间仓促,人力物力都难以满足。最后蒋焕也只有在金陵城中寻觅世家远离,准畚用作枢廷暂驻之用,而日常用人行政,只能因地制宜,选在原本是属于俞英泰的两江总督府衙。
但对蒋焕而言,仍有一件事尚无定论,就是迎接宁王的仪注,并无前例可以遵循。原来朝廷的制度,除了册封为藩王出镇一方之外,其余皇室宗亲,甚少离开帝都,宁王也是初次踏足金陵,种种规制和礼仪,前无古人,无可遵循的范例,倒让蒋焕好生为难。因为他很清楚宁王如今的地位,稍有怠慢,也许就是懈怠了来日的帝君。
好在宁王本人似乎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提前就下了一道谕令;值此非常之时,一应仪注礼制,能免则免,更不准有铺张浪费,扰民情事发生。这道谕令为蒋焕消解了难题,使他顿觉肩头的责任减轻了不少,只在寻找一处适宜的宅院攻宁王居住上好好花些心思。同时蒋焕自己也很机敏,想到皇帝人虽未在车驾之中,但这还是不便公开的秘密,所以行宫亦要早作准备,派人打扫干净,否则贻人口实,殊为不智。此外随枢廷行动的阁臣:严敬铭和纪柏棠也不能有所简慢,这样一一都安排周全以后,距离枢廷自扬州渡江南来已经剩不下几天了。
蒋焕处理完这些公务,已是明月高悬,这是又接到属下的禀报,说是怡然居中的伤患病情大为好转,想来刺客所用奇毒的解药在众多医家夜以继日的努力之下终于研制出来了。蒋焕对这消息有些将信将疑,因为蒋月最关心解药研制的进展,倘若真的有此突破,蒋月不会不来告诉他,知女莫若父,蒋月的性格蒋焕最清楚不过了。也正是在这是,接连好几天忙于公务的蒋焕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好几天不曾见过女儿的面了。于是让府中的管家将蒋月找了来,一问之下,方知属下所言非虚,怡然居的情况确实大为改观了。
据蒋月说,也不知道是哪位医家终于配制出了正确的方剂,几名伤患服用之后,效果卓然,于是推而广之,如今众人的毒都已经拔除,只待体力稍加恢复,便能离开怡然居了。此刻蒋翀等人行动已算自如,即便是那体质文弱的书生,也已经不用再缠绵病榻,可以在蒋月的扶掖之下走上一段路了,而且面色日渐红润,说话的气力也都回府,眼见康复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蒋焕看着眼前的女儿将怡然居中的始末娓娓道来,条理分明,全然不像以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样子。这月余以来,蒋月食不知味,夜不安枕,眼见是消瘦得多了,但此时一双眼睛却是神采奕奕,全然是由衷欢喜的神色。蒋焕突然有些后悔,当初似乎不敢对女儿和这书生之间的交游听之任之的,女儿家少年心性,真的陷了进去,可是任谁都再难改变的了。
“有了解药,倒不见你来找为父。”心绪一变,蒋焕的说话的口吻便和之前有些不同了。
“知道爹爹近来公务忙,女儿这才没有来打扰。先前为了他的事,爹爹把城里的大夫抓来了大半,是女儿太任性了。”
蒋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的蒋月是想到什么便会去做的性子,很少会去鼓励旁人的想法和处境,如今一月之隔,竟然一改常度。他犹自震惊,接着又听蒋月说道:“如果不是因为女儿太任性了,这次他也不会受伤了。”
“原来是为此。”蒋焕没有想到女儿的懂事竟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心中既感到欣慰又有些怅惘,短短几句话,已经提到了那书生两次,女儿的心意如何,不言自明了。难道真的是女大不中留了么,蒋焕在心底自道,这一下不禁有些五味杂陈。在他的心中,从来没有将书生看作是女儿的良缘,应当说在这金陵,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后辈能够入他的眼,在他心中女儿还是那个终日会在府中嬉戏欢笑的娇娃儿,却忘了自己的两鬓也已染霜,女儿则是真正长大了。也许真到了好好品察这个书生的时候了,蒋焕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话。
蒋月说完这些,便也回房休息去了,书生脱离险境,她自然能有一夕好梦了。蒋焕召来负责看顾怡然居的下属:“你去查一查,到底是哪家的医生研制出了解药。有功自然该赏。除了原本约定好的酬金之外,这人如果愿意投身报效,军中、府中五品以下的职缺,任其心意选一个便是。这些事都交由你去办,好生款待此人,莫要怠慢了。”
蒋焕的处置和蒋翀想得一样,他本人并不会亲自去见这献药的医家,而五品职衔,对于尚是一介布衣的寻常医家来说,算是不菲的犒赏了。在蒋焕看来,亦是恰如其分的赏格。
“是。”那下属自然恭敬地领命而退。
书房之中如今只留下蒋焕和一案文牍,独自对着明亮的红烛,沉默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