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变生肘腋(十一)
叶奇瑜弃舟登岸踏上梓潼驿土地的时候,距离从历林出发,已过了整整二十日了,这条海道很久没有人走过,航海图都不甚完整,其间还遇到了两次不大不小的风暴,但十二艘舟船总算有惊无险,全都平安抵达了。梓潼作为水路运转的中枢,自俞英泰率军登陆以后,每天都有两江运送物资的船只往来,自从两江大军改换玄策旗号以后,东南供应辎重的任务有所减轻,但码头往来仍算繁忙,叶奇瑜的船队,人只有五百,船不过十余艘,在这百舸争流的梓潼来说,着实不算起眼,好在这样正是叶奇瑜想要的。
船只停泊自有部下去操心,叶奇瑜出海航行也是头一遭,多少还有些不习惯,此刻先在岸边找了个茶棚坐下,准备歇息片刻之后,直接去找梓潼的城守,船只交由他看管,自己则率部属尽快赶往帝都,哪知只是这么一小会,竟还起了风波。船只进港原本各有次序,只是这天恰巧到港的船只多了些,天色又晚,彼此都有些心急,争相进港,收尾相接难免就要相互磕碰,以致起了冲突,骁骑的船队大都已经停泊完毕,只剩最后一两艘稍稍落后,这下也遭了池鱼之殃,被挤在水道之中,动弹不得。临行时叶奇瑜曾嘱咐过,此行务必隐秘,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身份,所以船上的骁骑将士倒很沉着,既不争抢也不与人吵闹,且先不动,只准备等前面的舟船散了,再缓缓进港停泊。哪知骁骑不争,另有人争,聒噪不止,几伙人争执不下几乎殴斗,这样一来舟船之间相互碰撞在所难免,骁骑的快舟,虽能涉海,但为求快速,所以还是注重轻便灵巧,被几艘大的舟船一撞,其中一艘船舱破裂,好些辎重军械掉入了水中。见此情形,军士自然要下去打捞,这样一来人船相拥,河道更显得拥挤了。
港口的混乱,渐渐引人围观,坐在茶棚的叶奇瑜亦有所闻,正想去看一看,却为茶博士拦住了,“客官刚到本地吧,这种事码头上天天都有,都是天南海北过来的,什么人都有,有些彼此说的话都不能懂,南辕北辙,难缠的得很,放心吧,很快衙门里的人就来了。”听到他这样说,叶奇瑜也就准备看看梓潼城守如何应变了。
果然港口喧闹得久了,便从城中开过来一队兵,弹压了片刻之后,秩序总算渐渐恢复了。还有十余骁骑犹自在水中打捞,其中有几个油布包破损开来,其间都是甲胄和武器,让前来维持秩序的梓潼士兵神情一样子紧张了起来。原来自俞英泰率军登陆以后,各地的勤王军已在新城集结,从那以后往来的舟船都只运送粮草辎重,军械都由兵部打造调配,直接在帝都发放,此刻这支船队看上去是平民装扮,暗中却带着刀剑甲胄,身份难明,着实可疑,当即就要准备扣押了。这样一来,骁骑如何能肯,只是又不便表明身份,愈发显得怀私携诈了。到得这时,叶奇瑜不能不站出来了。
“几位兄弟,还请借一步说话。”
当先的军士倒很不客气,“什么借一步借两步,谁和你是兄弟,有话在这说就是了。”这军士的嗓门很洪亮,颇为引人注目,此言一出,骁骑将士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只是看叶奇瑜神色不动,也还不敢就先动手。
这天说来也巧,领兵出城的正是当日接待俞英泰的梓潼城守,见叶奇瑜气度不凡,而且手下在其威严之下,不必说一字就能令行禁止,必不是寻常人物,因而上前呵退了兵丁,“客人远道而来,为国辛劳,我代梓潼军民先行致谢了。”
那兵丁犹自不服气,“大人,您何必对他那么客气。”
“住口,退下。”
叶奇瑜听到城守的声音,回身过来问道:“敢问大人可是梓潼城守?”
“正是。”
“好,烦请借一步说话。”
那城守自然不像兵丁一般蛮横,独自走近叶奇瑜的身旁,却见叶奇瑜递过一面令符,这是一面鎏金的令符,看上去已经有些年份,正面是一杆长枪与弯刀交错的图案,背面则是四个字:北漠飞将。
这城守颇有阅历,一下子就知道了叶奇瑜的身份。那还是距今六年以前的事了。兴平三年,率军初到边关的叶奇瑜便遇上蛮族大举进犯,是年蛮族不仅来势汹汹,更避实就虚,绕开朝廷重兵防守的关城,长途奔袭,准备直取重镇长安,叶奇瑜在边关得报,率领本部三千飞骑昼夜驰骋不休,在蛮族到达长安城下之前,一日三战,连战连捷,最后杀得蛮族大败。蛮族铁骑,向来以狂飙突进,来去迅捷自诩,岂能想到这一战在速度上竟会输给了飞骑。初到边关叶奇瑜和所部骁骑,自此一战扬名,而叶奇瑜也获得帝君褒奖,钦赐令牌,上书的就是这“北漠飞将”四个字。
“叶”这城守只说了一个字,却被叶奇瑜所止住。
“我此行有军令在身,务必隐秘,还请大人不要声张,随行船只就由梓潼衙署保管,我等今夜在此休息一夜,明晨即会离开,无论我等在与不在,希望自始至终只有大人知晓我的身份,在下说得可明白?”
“明白,下官这就去准备居所。”
“不必,我等如今是寻常百姓,就不劳烦大人了,今日码头上的小小插曲,相信大人能妥为处置。”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大人了,请。”
“请。”
叶奇瑜说话办事都干脆利落,那城守很快安排兵丁疏散了港口的船只和人群,骁骑人马也终于得以全部汇聚,虽有此波澜,好在军械装备并未短缺,叶奇瑜便向着部下说道:“今夜入城歇息一晚,明晨按计划行事。”
“是。”
洛川一案历经一个多月的侦讯,在刑部来说已经可以结案了,之所以迟迟未有处置,既是因为对天策的投鼠忌器,也是因为主审之一的刘文静始终觉得事有蹊跷,不愿骤然结案。皇帝心中已不像当初那么急切,尤其看冯聿林牵涉甚深,也不愿意操切,故而许了刘文静在暗中细心查访,而对刑部的呈报,则是披了一个未置可否的:知道了。从来官吏定罪,或交给吏部或交给刑部,革职降级调任,此责在吏部,流放斩首定罪之任则在刑部,如今皇帝批阅之后没了下文,自然也无人敢去催促,倒是冯聿林在诏狱住得越发怡然,不仅衣食无忧,偶尔还有访客来陪他叙话,诏狱的狱卒也都是吃了几十年皇粮的人,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遭。
之所以一时还顾不上冯聿林,多半还是因为神策军行将出征的缘故。作为改换旗号之后的首次征伐,徐秋岳自然要小心准备,务求稳妥,在这小半个月中他亦利用部下的谍探将沧澜关的情形查探得十分清楚,知道靖北军主动攻击,却师老无功,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而章绍如所率的骁骑一直以逸待劳,守多攻少,还留有余力,便知道这沧澜关根本就是唾手可得的一场大功劳。总算徐秋岳并未因此而急功近利,仍命各军将辎重军械准备完全之后,终于在兴平九年的二月初二上表皇帝,粮草丰足,军械完备,三军用命,正宜灭此朝食。皇帝览表不胜欣喜,当即准奏并要亲自到帝都郊外相送。
相比兴平七年,燕王出征之时的盛况,徐秋岳此番也不遑多让,皇帝出得帝都,见到神策军阵前三将,徐秋岳居中,徐镇岳与傅宗崇分居左右,三人无一不是英姿挺拔的骁将模样,尤其傅宗崇面若重枣,长髯飞扬,使得又是一柄长刀,重逾五十斤,宛如武圣在世,更让皇帝对此次征伐信心满满了。于是帝君亲自斟酒以壮声威,更另颁谕旨赏赐,只听英和尖细而高亢的嗓音在阵前回响:“今有神策将士,代天出征,勇武矫健之姿,甚慰朕心,今赐徐秋岳、傅宗崇、徐镇岳宝剑金甲,此朕开内廷库藏手自选之,望卿等步武前贤,再创新功,勿负朕与天下臣民之所望。”
历来出征,帝君常有赏赐兵器甲胄之举,众臣大都习以为常,只有纪柏棠心思敏锐,内廷乃皇家私藏,收储的刀剑甲胄是自开国君臣至今,帝君与功臣所用,特为珍贵的自然是其中的沧云甲,如今以此赏赐徐秋岳足见皇帝看重之心,而且凡获此刀剑殊荣而又能立下大功者,帝君之酬庸亦逾于常理,以今日徐家的地位,只要徐秋岳能顺利收复沧澜关,封王之愿倒也不算是奢望,看来自己接受徐秋岳之延揽,这一步走得仍算不错。
宣谕已毕,神策众将拜谢了皇帝之后便翻身上马,自帝都出发的只是他们每人进京随身的三百护卫,但如今这支千余人的队伍,阵势已然颇为雄壮,而在距帝都不远的新城,五万神策军亦已整装待发,久候多时了。
三年之中,这是皇帝第二次送大军出征,虽然军容之齐整,士气之高昂两次看来都毫无差别,征伐之地也同样是沧澜关,只不过短短三年之间,沧澜关下攻守交替,靖北已然反客为主了,有这一重影响在,皇帝始终不能完全放心。回到禁宫,霍玉芜见和皇帝的面色不佳,关切地问道:“陛下可是累着了。”
“不妨事,不妨事。爱妃在宫中觉得憋闷了吧,若不是担心你的身体,朕倒想带着你一同去的。京郊视野开阔,将士英姿勃发,很能舒展心胸的。”两年前,燕王出兵时,霍玉芜虽也已经获得皇帝的青睐,但比起今日又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她对出师征伐并不感兴趣,因而也不十分放在心上。
“大军调动乃是国家大事,臣妾一介女流岂敢过问军政,这也有违祖制。”
将士要上阵为国家抛洒热血,帝君却带着宠妃到此,想要以军容之盛壮博佳人一笑,想想此等行径也确实荒唐,皇帝很快醒悟了,也感念霍玉芜的贤淑,便更要想个法子来为她解闷了,近来她的身体虽好了许多,却仍是有些提不起精神,也难得展颜一笑,这也成了皇帝的一重心事。
“爱妃生辰将近,可有什么愿望?”皇帝忽然想到霍玉芜的生日近在眼前,是个绝好的题目。
只见霍玉芜眉眼之间仿佛怅惘得很,思量再三才说,“臣妾想念千波殿前的一片湖光了。”
离宫景致对皇帝来说亦是久违了,自从霍玉芜有孕之后迁居昭阳殿,朝政军务多如恒河沙数,皇帝自己又病着,自然也无暇踏足离宫,此刻听霍玉芜这样说,也触动了山水之思,如今正月已过,早春将至,冰消雪融之时,离宫的景色又更别致,如此一想,便决意要带着霍玉芜回离宫住一些时日了。
“爱妃还是体恤朕,日月星辰朕摘取不来,湖光山水,朕还是能做得了主的,英和。”
“微臣在。”
“你去准备一下,朕明天带着贵妃和皇长子到离宫住几天。”
“遵旨。”
眼下的时局,其实不宜到离宫去住,洛川一案虽然冯聿林的罪责难逃,但靖北已露行踪亦是颇可担忧的事,当皇帝因为霍玉芜的生辰,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把这一重隐患给忘了。除此以外,神策大军方才就道,沧澜关的胜负未分,皇帝却又住进了离宫,仿佛四海又已归于平静似的,朝臣心中恐怕也有看法,但因为领头的几个御史,李大为远离帝都,剩下的或是病了或是心神憔悴,想来也无力来谏阻,皇帝虽是心血来潮,实则也是仔细思量过的。
这一道谕旨来得突然,宁王和阁臣收到消息的时候,皇帝的车驾已经启程,只留一道内阁凡有紧要公文,送往离宫办理的谕旨。在场的众臣虽都觉得不妥,总也不能当街去拦阻皇帝的车驾,因而也只有接受了现实。好在自神策出发之后,会有几天闲暇,纵然一到沧澜关立刻与靖北开战,等战报送回也还要半月以上,这半个月间倒不如让皇帝就在离宫休养。只是皇帝和阁臣没有想到,此一分别,再想相见,代价就十分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