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无妄之灾
陆桐的这个年,过得很不舒服,不仅因为恍若鬼魅的伍元书突然又回到帝都,也因为回到帝都的商队带回的消息,更因为他身为御史长官,有一桩案子牵扯到自己,弄得他整个正月的心情都非常灰恶。
伍元书的行踪飘忽不定,年前忽然来与陆桐说,要随商队一同到洛川去运粮,投靠了靖北的陆桐,只当他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靖北既然与朝廷为敌,自然要打这批军粮的主意,当时陆桐只担心,自家的商队混迹其间,将来事情败露,难免不牵连自己,但因为已然骑虎难下,自然因为无力阻止伍元书,所以自他随商队一起离开帝都,陆桐心中,就一直有些惴惴不安。原本想也许靖北别有计划,夺取军粮以后便会就地起事,届时朝野观瞻都系于战局,自己便可伺机全身而退了,哪知先是正月初一,手下人回到帝都,洛川的军粮如期向户部交卸,但也带来了洛川出了大事的消息,之后正月初二,伍元书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了陆家,如此接踵而至,就算陆桐脑筋再笨也知道这其中岂会真的没有半点干系。
洛川的所谓大事,在这一个月之中,渐渐浮出水面,洛川虽是小城,但帝都百姓中也不乏亲眷,走亲访友交口相传之下,满城的焦土和毁损破败的府库显而易见,任谁想瞒都是瞒不了的,然则朝野却安静的出奇,陆桐身在柏台,发现平日里动辄就要上疏言事的御史们,唯独对这件事讳莫如深,也不知道是他们尚未接到消息,还是因为什么投鼠忌器,不敢有所谏言。陆桐倒是有个探知真相的渠道,无奈他亦不敢用,这便是伍元书。他当初投靠靖北,先是利欲熏心,之后便是泥足深陷,靖北财力之雄厚超乎他的想象,而与之对抗的难度,也就愈发超出了他的能力。伍元书回到陆家以后,也不说洛川之行如何,只是借陆家的掩护,将靖北的眼线广布在帝都,陆桐不明所以,其实很简单,当夜已经发现有人假扮靖北劫掠军粮,真正的靖北一路黄雀在后,截取了军粮,另一路就不断在追踪这伙冒名靖北的行踪,一路跟随,先是追到秦瑞的商队,再就是又回到了帝都,其身份的真相也越来越近了。对卫璧来说,知道这些人上犹嫌不够,更要看这幕后之人,如何应付帝都的乱局,而帝都越乱,身为靖北统帅的他越能见机行事,也容易抓住破绽。
但让陆桐烦心的,还不止伍元书一个,靖北如今毕竟还引而未发,而且看朝野的态度,洛川牵连甚广,他也不必急于应对,但另外一件事,就已是近在眼前,而且是他无可推脱的,因为这是身为御史长官的职责。御史台作为朝廷的监察机构,向来负有针砭时弊,匡扶主君的职责,繁杂的章程之中,便有一条是:凡有庶民上告,而州府不为之陈情者,准其自行递送诉状至御史台,若情事切实,御史台不得推诿延阻,必得为其代奏。这便是百姓俗称的告御状了。朝廷设州府道县,管辖分明,开国帝君设此职责,原本也只是为了有备无患,百年以来,甚少动用过。其间缘由复杂,帝国初立,四海方从战火中解脱,帝君励精图治,朝政清明,自然不会有百姓需要有此告御状的激烈之举。及至如今,虽然国家的暮气已深,吏治不修,官吏之清廉也远逊开国之时,但内轻外重,地方督抚大都出身军旅,又有勋业在身,资历声望,无一不是实力绝伦,而越是这样的人物,越懂得宽严相济,其治下森严,凛然不可犯之威风,岂是寻常百姓可以违逆的。升斗小民,等闲连州县这一关都过不去,倘若倔强一些,可到府道,但至多能到省城已是极限,总督辕门,一出击鼓鸣冤大抵都能水落石出,何况如今帝都正在刀兵战火之中,寻常百姓,不仅惮于远行,更戒惧战火,更不会轻易到帝都来了。自陆桐接掌御史台以来,也确实如此,偏偏就在兴平九年的正月,破了例。如今陆桐回想兴平八年腊月时的日子,虽然有伍元书这一重魅影萦绕在心,但其余的大小事务,尚算顺遂,如今不过区区一月,事事拂逆不堪问,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所谓破例,便是真有人突破重重阻隔从千里之外赶到了帝都的御史台,递上了诉状,请御史台长为民请命,将百姓之冤屈,上陈帝君。陆桐起先没当一回事,在帝都见惯风浪,如今自己尚在靖北和朝廷两厢依违其间,自信没什么能吓得到他,哪知等看完诉状,直觉得头皮发麻,不仅觉得沿途州府司道一帮酒囊饭袋,将这样一个烫手山芋扔到了他的手上。
事之起因,乃是因为一介商人,只不过虽是商人,身份特殊,算得上是皇商。自古以来,凡是生息巨大而又与民生相关的殖产兴业,朝廷大都将其控制在自己的手上,既是为了国本稳固,也是避免利权外溢,其中最为主要的就是盐铁两项,就帝国而言,盐商,无外乎扬州,而铁,则离不开矿脉。扬州的盐商世袭,父死子继或兄终弟及,大体以宗法而定绵延不绝,而铁矿亦然,不过因为矿脉多在山野之间,所以虽同为豪富,但扬州盐商的声名要胜过旁人许多。其实无论盐铁,最初都由帝君御笔圈定,第一笔本钱不是出自国库,便是皇家的内廷府库,所以如今虽然百年之后,这些商人开枝散叶,家财亦今非昔比,与朝廷的关系疏远的多了,但推原论始,都算得上是皇商。
如今正是有这样一家商人,累世经营,家财也颇为可观,等到这一任家主,便又不甘寂寞,不愿只是安享富贵,想让自己的儿子,读书科考,求取个功名。他膝下两子,少年早慧,师从当地的夫子读书,不到三年,夫子就已惊为天人,大呼不敢再为之师,于是做父亲的大喜,将两个儿子送到省城,延请名师,不消数年,卓然有成。只可惜两个儿子虽是一母同胞,而且天资相近,品性却迥异,尤其在读书启蒙之后,一个只愿朝闻道,夕死可以,一个却自命看透天下腐儒,还更愿意做个富甲天下的商人。原本兄弟之间,志向分殊,倒也各自无碍,偏得老父要定下章程,兄弟二人将来谁能金榜高中,谁便能成为一家之主。两人的学问尚在伯仲之间,但财帛动人心,年幼的弟弟便想出了一条毒计。
兄弟二人在省城读书,附近亦有自家产业,既是以矿藏致富,家中亦有矿工,这家人平日里对自己工人尚算体贴,所以也有不少工人,就在府中听用,形同仆役,出入相随。兄弟二人平日里经常与工人一同出行,名分虽是主仆,其实尊卑之分并不森严。做弟弟的也正是利用这样的一个机会,以重金买通省城为祸一方的恶少,等到他们结伴出游时,带着人故意寻衅。这恶少自幼纨绔,平日里呼朋引伴,飞鹰斗狗,无恶不作,而随行这兄弟二人的矿工,出身贫苦,嫉恶如仇,但也很容易受人利用。这一日正是路遇那恶少,恶少受过嘱托,所以原本康庄大道,他偏要狭路相逢,有意挡了兄弟两的道,之后言语挑衅,出言不逊,商人家的矿工脾气暴烈,一言不合自然就动起手来了,这下在市井闹市,本就人多口杂,混乱喧嚣之后,只见的这家兄长倒在血泊之中了,众人手忙脚乱地抬回家,不过几天,就伤重不治,撒手人寰了。当弟弟的知道老父心中疼爱长子,听到这消息势必摧心断肠,于是立刻就往家中报讯,同时一纸诉状,告那恶少殴杀人命。
当地的县官接到诉状,脑筋还很清楚,这两兄弟的名声远播,县官亦有耳闻,而且家世豪富,何以突然光天化日之下,竟与人斗殴,而且还闹出了人命。至于那恶少,虽然平时为祸乡里,但也不过纨绔做派,欺软怕硬,岂是真的有胆子动手殴杀人命的。有此疑窦,不免就要动手调查了。哪知道这全在这弟弟的预料之中,他正是要这县官调查,非此不能完成他苦心设计的计划。
就在这县官尚自在调查之时,这弟弟又递了一纸诉状到州府,不仅告那恶少殴杀人命,还告那县官,收受贿赂,包庇凶手,同时知道他家家财万贯,挟私敲诈。这一纸诉状很严重,一介百姓状告县官,而且是为兄伸冤,不明就里的百姓,很容易就成为其声援。而此事坏就坏在,那恶少在斗殴中也受了伤,原本只是皮外伤,哪知吃了几服药竟然一命呜呼了,他的一班党徒,自然也就树倒猢狲散,县官再想取证,困难非常。在者,这县官人虽不糊涂,操守却也不佳,平时确实不乏舞弊营私的情事,这才对那恶少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说他收买人命,却又实在是冤枉了,只可惜一县之百姓,如今都被那做弟弟的煽动起来,都道县官收买人命,三人成虎,甚至连州府都信以为真了。
此案之扑朔迷离还远不止这些,这弟弟当真才略无双,由县到州府,州府至总督,一省大小官吏,无论是封疆大吏还是习于邢名之循吏,都被其视若无物,玩弄于鼓掌之间。其实究其实际,一是此人手法干净利落,无论是杀害兄长,还是灭口恶少,都做得不留痕迹,二是此人最善利用人心,先将自己说成是为兄鸣冤好弟弟,接着就是不屈于官府的压迫,敢为人言耿介书生,百姓交口相传之下,他的声望与日俱增。于是即便官府查到些蛛丝马迹,等闲也奈何他不得,但若说就此一省官吏,都因此案获罪,且不说其颠倒黑白,枉顾是非,官吏心中愤懑,更是横亘无所出,于是就此僵持,而此人也终于在各地百姓支持之下,到帝都向御史台递了诉状,所告的正是他那一省,自总督巡抚到布政使按察使,最后是那位于源头的县官。而不日抵达帝都内阁的,则是全省官员联名所上的一道奏疏,自请宁可挂冠而去,也绝不受此小人挟制,甚至有言辞激烈者,要以死相争。
这一前一后,一诉状一奏疏,不仅陆桐,连带内阁众臣,脸上都阴云密布了。
宁王这天到内阁,看到这份有外省递来的奏疏,阖省的官员以去就力争,开国至今,也是闻所未闻的事,而以民告关,有此耸动人心的成就,宁王更非亲自过问不可了,实则这件案子除了他,其余的阁臣也确实难以着手。
依照大学士管部的官吏,兵部归属于韩雍,户部属纪柏棠,吏部属严敬铭,工部因为凡所工程与户部的关系密切,一向都是一荣俱荣,所以亦在纪柏棠督管之下,剩下的刑部和礼部则归属如今正领兵在沧澜关下的章绍如。礼部职司仪典,虚应故事乃是不急之务,但刑部执掌刑律,如今章绍如督师在外,除了宁王自己,也只有严敬铭还算个适当的人选。纪柏棠已握有两部,且不论,宁王就有裁抑之心,就算信任如初,也从没有一个大学士占据六部半壁的先例,但严敬铭不涉此案,亦有他自己的考虑。
宁王看罢了奏疏,首先想到的就是陆桐,“陆琴轩那里,恐怕也难太平了,此人固执如此,想必是要到御史台的。”宁王所料不差,纵是烫手山芋,陆桐也不能隐而不报,尤其此人声望如日方中,将来若是传将出去,说是御史台长不愿为己陈情,届时悠悠众口争相唾骂的场景亦在不远,所以很快就要那道陈情表送到了内阁。接到这道表章的人是严敬铭,此刻自然也不会隐瞒。
“王爷明见,御史台已将陈情表送来了。”严敬铭说着就递过了表章,宁王接过,又仔细看了片刻。
“各执一词,又都振振有词,督抚的威权,是国家百年以来的制度,如今布衣上告,若真的就此掀翻了一省官场,恐怕寒了天下督抚的心。”
阁臣心中都想,如今这样的局面,恐怕已让督抚寒心了,只不过一则天下督抚,十有七八都负有领兵勤王之责,如今战局未明,一时还腾不出手来料理这件事,二来,既是家财万贯,又成了老父膝下的独子,珠玉在握,自然有人鞍前马后为其打点疏通,等闲的官吏如何与其匹敌,不过对于严敬铭来说,看到的却是第三点,也是他置身于此案事外的理由。
“王爷,此案恕微臣不便管了。”宁王意中,本正想让严敬铭到刑部去料理这件案子,不料竟为严敬铭抢了先,但他熟知严敬铭的性格,宁折不弯,此番这样推诿,必有原因。而或又不愿在纪柏棠和韩雍面前提起,所以很体恤地替严敬铭先想了个借口避开,“前几天皇兄召见,还问到此次京察的结果,阁老既是管着吏部,还请整理出个结果,以备御览。”
吏部每隔三年,考核帝都六部九卿司道各级衙门,名为京察,等次之优劣对前途的影响甚大,绩优者由内阁记名呈送皇帝,是个简在帝心的终南捷径,位列末等,则要贬谪,而且并非革职,乃是降级,阶品一失,又是数年之功付诸东流了,所以承平之日,京察可算得上一件大事,但在兴平九年而言,却又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宁王的意思很明白,先为严敬铭转圜,等只剩两人之时,在细细询问缘由,说起来倒是宁王的好意,严敬铭尚在犹豫之时,纪柏棠却忽然要告退了。也不知是纪柏棠玲珑心性,察觉了宁王有意避开自己与严敬铭详谈,还是真的户部公务日甚一日,使他分身乏术,但片刻之后,内阁直庐中,就只剩下了宁王、严敬铭和韩雍三人。
见此情状,宁王自然又改了主意,因为所介怀的实则只是纪柏棠一人而已,“老师请不必走,丹翁也请将刚才的话,说得透彻一些。”
彼此默契,严敬铭也就无需扭捏,知无不言了。“之前两江大水,朝廷无力拨款赈济,这件事王爷想必还记得,而当时朝廷用以替代的方略,不知王爷可还有印象。”
这件事发生不久,宁王当时虽不在内阁,却也记得颁发的谕旨,“记得是由邻近两江的各处省份,拨款接济,来年从各地向户部上缴的税赋中扣除归还。”
“是了,臣添列户部多年,许多弊政也曾努力革除,但不瞒王爷,有些积习由来已久,而且自帝都至地方上的督抚,犹如水银泻地,但凭一人之力,犹如蚍蜉撼树。当初这道谕旨我本不赞成,但水患来势汹汹,国库又一空如洗,这才有此不得已之举。”
严敬铭话虽说的含蓄,宁王却能体察其意,这也正是当年俞英泰向刘文静说的,这道谕旨,无异于给了邻省督抚一道金牌,奉旨搜刮,将来很可以将一两银子化作二两,向户部奏报核销,纵然督抚的品行不差,也难禁止从州府道一直到县的层层官吏,上下其手。此所以严敬铭所说之一人之力难以撼动的积习弊政。当时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宁王不明白,为何会影响今日严敬铭的立场。
“盐铁两项,寻为暴利,所以凡涉此经营的商人,都可称豪富,当年各省所谓之救济银两,有大半,都是由商人身上报销而来的。这也不乏相互利用之举,但这些商人,说起来,总是勤劳王事,如今若是搬出当年的情事,臣添列尚书,确实也无颜去查此案。”
原来当年各省的督抚,竟是这般协助朝廷“赈济”两江的,但严敬铭说的还不全是实话,商人虽然报效银两有功,却还不至于引得严敬铭畏惧,商人与督抚勾结,其间又是当年的一笔烂账,如今值此用兵之际,这笔旧账无论如何都不能在此时揭开,对商人之容忍,其实不过投鼠忌器罢了。严敬铭的操守宁王当然不会怀疑,但当初的户部何以有此烂账,他不在朝中虽还不明所以,却也能体察到严敬铭之苦衷,归根到底,还是皇帝在兴平初年,练兵、铸钱、修宫,三管齐下,用钱如沙的缘故,这既有皇帝原因,宁王又不免自责起来,只可惜,如今已然于事无补了。
严敬铭看宁王怅然若失的样子,心中不忍,复又言道,“此人之棘手,还在于他占着大义名分,为亡兄,为老父,都不能不讨一个公道,这件事倘若处置不当,群情汹涌,亦难善了。”
“百姓囿于见识,总不免断章取义,何况三人成虎,最后常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王爷这话固然不错,只是如今正在招揽民心之际,凡事慎重,否则一省之官吏也不必出此激烈之举。”听得多,说的少的韩雍,直到此刻,才慢慢地说了一句。
“也罢,且待我明日去了御史台,再做定夺。”
“谢王爷体谅。”严敬铭行礼拜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