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竟有跳梁
卢良听完陶立的话,沉思了片刻,确如先前所言,能够开出这样的条件,不能说陶立没有诚意。章绍如的羽书上虽未多言,但战事受阻多半因为靖北手握沧云甲,以致攻防之间,予取予求,这一点卢良是可以想见的。在随陶立征战之时,虽时有胜败,但依仗沧云甲在手,陶立实则一直能掌握着战场的主动,攻则为先,守则能御,反败为胜更是常有之举,沧云甲对战局的影响卢良最清楚不过了。不过这虽是一件十分有诚意的礼物,但卢良却还想要再上层楼,既是为了沧澜关的战局,也是为了试探陶立的底线。
“我想请大哥再加上一些。”
“哦?容我一猜,可是想要工匠?”
陶立一语中的,沧云甲固然宝贵,但真正的绝品,实则是那些掌握着铸造技艺的工匠,一直处在陶立周密的保护之中,工匠和甲胄作坊的位置,甚至连卢良都不知道,沧云甲胄在铸成之后,都是由作坊内的人手先行转运,到得约定地点,再由军士接收,军中上下,恐怕只有陶立一人知道其确切位置而已。卢良只是猜测,鹰愁峡山巅之密室,很有可能是军工作坊之一,那样依山傍水又有绝壁扼守的绝佳地势,商路上想找个几处出来,并不困难。
“不错,甲胄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倘若有甲无匠,三千铠甲纵然坚固,也有朽坏的一天。大哥既要表示诚意,这自然才是最有诚意的礼物。”
“好,那么就一言为定。惊蛰小队,三千云甲外加三十名工匠,大丈夫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卢良应声到。
沧澜关下的骁骑军营,叶奇瑜已经做好了出发的全部准备,他是军中的大将,此行虽然机密,却也不能不告而别,所以最后一项,便是向章绍如和众将辞行。除了何桂清,其余将领事先都没有听闻任何消息,而且尚在正月里,即便在战场上,两军也饶有默契的停战止戈,想不到叶奇瑜倒要在这个时候动身远行了。
都知道军令如山,自然也不会拖沓,简单话别之后,叶奇瑜唯一放心不下的,仍是眼前的战局,“老师,卢良可有信回来?”
“尚未,商路情形,以往我们都知之甚少,卢良周旋其间,着实不易,何况将在外,本就应当自定机宜才是,不应拘泥于一纸军令。”
道理虽是很浅显,叶奇瑜却也听得出,章绍如确实早就做好了卢良无暇分身的准备,然则若是卢良无法从商路脱身,眼下的战局又该如何处置呢?难道章绍如的心中,帝都的局势比眼下的沧澜关更为棘手,甚至不惜将自己也变成一个诱饵,只为牢牢吸引住沧澜守军乃至其背后的易君瑾吗?但在这个时候,却也没有时间细细参详其中的玄机了。
“学生此去,定不负老师所托。”
“瑜儿,以后凡事都要靠你自己了。”章绍如不自觉地还是这般关切的口吻,仿佛忘记了,在此次北上之前,叶奇瑜已在漠北边塞磨砺多年,早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后生晚辈,只不过在这一年多以来,彼此朝夕过从,仿佛又回到当年东南平乱之时,以致章绍如有此怅然若失之感。
“老师保重,今年生辰,学生还要在帝都为老师祝寿。”
章绍如的生辰还有数月,自从当年蒙皇帝恩旨在帝都庆寿以后,他已有好几年不曾操办过自己的生日,固然是人至晚年,许多事都看淡,不愿张皇,也未尝不是因为,在帝都故旧亲朋甚少,虽然阁老寿诞,祝贺的宾客必然盈门,部属也曾陈请,最后都却不过章绍如一句:罢了。但这次听叶奇瑜这样说,章绍如知他是一片赤诚,但所求未免过于奢侈,靖北之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数月之内平定,但行将离别之际,这位饱经风霜的统帅,也只说得一声:“好。”
就在商路和沧澜关,两处战局再度陷入胶着的时候,关山远隔的帝都之中,禁宫饮宴的余味尚未散尽,草矛寒舍之中,竟已有人不甘寂寞,想要等佳节初过,衙署开印办公时取一记开门红满堂彩,声震朝野,名满天下。举朝大老尚自忧心于时局,对此几乎于跳梁小丑的行径,反倒是蒙在鼓里了。
此事的源头,还在腊月二十九出京的李大为身上。纪柏棠一番设计,不惜动用内阁的威权,终于将李大为遣送出京,免得他总在官员俸禄一事上指手画脚,龃龉不休,而他身边一班日常聒噪,堪为羽翼的御史,也因为宁王出面安抚,不为己甚,只是百密一疏,留下了两条漏网之鱼。此二人实为李大为之忠实拥趸,而且亦位列台阁,不过资历很浅,在朝中没有什么声望,又非勋臣世家,所以并未在宁王安抚之列。此二人正是因为声名式微,才对李大为之际遇心向往之,李大为虽连番上疏,颇遭摧折,內侍申饬,亦颜面扫地,但不改其旧一如既往之下,终于有了纪柏棠亲自送行之“礼遇”,落在此二人眼中,更是将上疏言事,视为博取声名的终南捷径。所以别家除夕欢聚之时,此二人却在苦心孤诣地构思自己的弹章。
这两名御史,一叫李樯,一叫王君。彼此也有资历之分,王较李年长,科名也早,但李樯的官阶却略胜王君一筹,这还是因为他有一重任外官的资历,王君则自科考以后都在帝都任职的缘故。李樯原是一方城守,原本终其一生无入帝都之望,但此人虽无办事的才具,却很懂有舍有得的道理,所以以城守之尊,甘为幕僚之责,投到了当时颇为有名的一方督抚的帐中。向来做督抚的幕僚,只要东翁官运兴隆,自己也能水涨船高,就像何桂清在章绍如的幕府,因为章绍如的勋业声望,何桂清的身份无形中也提高不少,寻常府道都不在他眼中,甚至晚辈巡抚,都可平礼相见,李樯亦是如此。投靠的督抚勋业日隆,终于奉调入帝都,他自然一同随行,多年追随左右,他有一项过人的长处,就是侍候文牍笔墨,心细非常,以往督抚每有奏疏,都经由他之手增删润色,所以多年来甚为得力,便也想提拔他了。督抚幕僚亦有品阶,何况李樯本有城守的底缺,所以大老一封书函送到吏部,很容易地就在帝都众多府衙之中寻到一份美差,在李樯四十岁时,大老问他可有心愿,答之想任一任御史。森森柏台,原本与李樯这般刀笔吏相差甚远,只是那是朝廷纪纲松弛已久,何况他亦只是挂名,聊作点缀,所以最后竟能如愿,只是在柏台多年,一无建树,等到大老亡故,越发无人照拂,渐为人所遗忘了。
王君则不比李樯那样有贵人扶持,自科考以后便在六部为官,经历与刘文静差相仿佛,只是不像刘文静一般有章绍如这样声名显赫的老师,所以一路浮沉,官做得辛苦,资历却很一般,蹉跎多年,也不过一个六品主事。后来有人指点他,在帝都为官,如果没有贵人提携,就要善于揣摩上司的心意,彼时纪柏棠因为善解皇帝的心思,已渐有大用之势,上行下效,这王君颇下了一番功夫,所以每到一个衙门,凡长官有所主张,必先第一个附和,遇有反对之声,更持之愈加坚决,所以虽常会得罪同僚,却也真的脱颖而出,只是不知为何,总是迟迟不能再上层楼,一直在各部副手打转,他一直想任一任侍郎,却始终无缘。原来所谓高人的提点也不到家,这王君虽善于揣摩上意,但往往过犹不及,同僚对其都嗤之以鼻,而朝廷用人固然要征询重臣的意见,却也不愿犯众怒,所以侍郎之位,对王君来说总是可见而不可得。恰巧这一任的吏部尚书原是王君以前的同僚,不齿于此人的为人,特地因人择事,将他送到了御史台,御史向来自命风骨,身为长官的陆桐亦不大得人心,王君若在此处还是依然故我,一味逢迎陆桐,周遭御史自然会让他吃些苦头。果不其然,王君初任御史,对陆桐恭敬非常,引起其余御史的不满,他原本不以为意,之后才发现不对,这班御史的品阶虽不高,但如不是家世清华,就是有重臣为师,论起资格来,自己是万万不敌,因而见风使舵,决定巴结其中声名最盛的人物,徐图自保,这一来自然就看中了李大为。
王君与李樯先后因李大为而结交,彼此一见如故,王君善于揣测,李樯工于笔墨,正可以成为李大为的左膀右臂,李大为的好些奏疏,都是三人在李府那座幽深的庭院之中反复推敲出来的,只是李大为走后,剩下的两人,家境寒微,只能在茅屋陋室之中,自我苦思了。
除夕之夜,原本都与家人团聚,王君却不料今夜有不速之客,等开得门来才发现是李樯。
“王兄,李某这厢拜年了。”
“哟,李兄,托福,托福,快请进。”
彼此相熟,自然不必客套,以王君观人只能,一下子就猜出了李樯的来意:“李兄必是又有妙笔文章了。”
“些许拙作,还要请王兄斧正。”
兴平八年,帝都这最后一夜,可真是有些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