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阵前换将 - 胜国录 - 树小房新画不古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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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阵前换将

对于章绍如来说,兴平八年的这个除夕,是他平生至今最为素淡的一个除夕了,既无亲朋之应酬,也不必面见帝君,只与叶奇瑜等人在军帐之中,温两壶酒,较平日多添了两个菜。章绍如早有军令在先,既是在战时,虽是佳节,但能免则免,一切从简,不过他治军宽猛相济,所以部下即便在今夜享受一些,他也毫不为怪,毕竟骁骑将士的神经也紧绷了良久,放松一夜亦是人之常情。

旁人不论,中军帅帐的这一餐朴素如常,不过章绍如关心弟子,也有奖叙何桂清日前战功的意思,所以添的两个菜,一个是叶奇瑜喜欢的烤全羊,一个是何桂清中意的松鼠鳜鱼。何桂清随章绍如在东南多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而叶奇瑜远在漠北,风沙粗粝,最怀念的却是和将士们一起炙烤羊肉,豪饮美酒。至于章绍如自己,年岁渐长已不大讲究口腹之欲,席间总是听部下交谈的时间多,动筷子的时候少。一餐饭毕,最后只留下叶奇瑜与何桂清陪他说话。

“来人,去沏一壶普洱,正好消食。”安坐的章绍如先想到的还是此等不急之务。

叶奇瑜与何桂清都饱餐了一顿,听到章绍如的话,都不禁想到章绍如所食不多,立刻有些关切。

“老师可是身体有恙?”叶奇瑜当先问道。

“哦,无妨。年岁大了而已,略吃几口便觉涨腹。适才我不禁想起年轻时,我们一班同窗都在璐越书苑读书,出门在外,又是寒窗苦读,时常除夕都不曾回家,只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彼此都穷,只凑得几钱银子买些吃食聊以过年。都是青壮年纪,脾胃甚佳,但顾念同窗之谊,谁都不肯多食,所以往往饮宴达旦,都是高谈阔论的时候多,些许吃食直到天明都为吃尽。”

“倒是我等一见美食有些忘乎所以了。”何桂清不禁自嘲道。

“老师怕是怀念同窗了吧。”到底是叶奇瑜更了解章绍如,知道他言下之意不是责怪他们一饱口福。

“当年一起读书的同窗,后来又携手投笔从戎,如今尚在人世的,却只剩我一个了。”章绍如说这话的时候,沧桑尽显,与前两日那个谈笑用兵的统帅判若两人。何桂清对他忽来的感慨有些不明所以,叶奇瑜却知道,这多半是因为自己即将率兵去历林驿,触动了章绍如心绪。他正欲说些什么,却见章绍如微微抬手,阻止了他。

“靖北战事,举朝上下原都以为是疥癣之疾,我不以为然却也不便独弹异调。但君瑾之才,这一年多来,你们总见识到了。如今来看,当日云州一战,更像是一个诱饵,如今大军被牵制在外,靖北却脱身而去,只用一道关城,就帝都与我骁骑大军分割开来,虽然意图仍旧未明,但要速决此事,恐怕很难了。”章绍如的这番分析十分精准,叶奇瑜与何桂清也说不出丝毫不妥,只是不知他为何突然要提起这些。

“帝国已历百年,兴亡有自,从来也没有真的千秋万世绵延不息之帝国,如今前后不过二十年间,先是流寇,后有靖北,兵戈不止实在不是吉兆。如今麾下骁骑,尚能一战,但帝国其余辖境,宛如雁门关那样门户洞开,武备废弛之地有多少,就连我都不忍不敢去想了。”

“老师。”

“爵帅。”

叶奇瑜与何桂清齐齐出声,又一同止住,都想要让对方先说。却还是章绍如说出了他们想说的话,“我知道,你们都觉得如今沧澜虽然一时看来棘手,但假以时日不难攻克,我所忧虑的不是这一城一地之得失,而是若靖北真的决心与朝廷寸土必争,旷日持久,这胜负着实难以预料。”

“爵帅是觉得,战阵之胜败易分,人心之归属难测?”

“然也。”

“朝廷二十年间两次大战,先是倾北境之力剿灭侵扰东南的流寇,如今又是尽调南境雄兵北上勤王,帝国四境,征发不止,民心如何不难揣度。而在难得的十年太平中,又在帝都整军经武,大兴土木,耗费钱粮,征调民夫,十年间民力不仅没有得到丝毫补充,甚至有渐弱之势,如此局面下,仓促间便又投入到了下一次征伐之中。云州一战如果速胜,或者至少守住沧澜,那么还好一些,当初任用燕王,我身为臣子不能力阻陛下,正是难辞其咎。

如今表面上看局势尚在控制,那是因为君瑾仍是在着力布局,几场战事,无论是云州还是沧澜,往往都是一战即走,都不曾真的全军尽出,死力搏杀,云州城下的猛攻,更多是为了诱我加速驰援。日后君瑾的布局一旦完成,靖北是否还会如此行动,就很难说了。特别对如今的朝廷来说,虽是集结重兵,却很难再经受一次败仗,各地的军力已近顶峰,连西南和洛阳的兵力都已抽调,漠北边关更是尽撤骁骑,倘若真的陷入与靖北一城一地的争夺,久而久之,不仅民心难测,四周邻国也难保不生妄动之心。何况如今毗邻帝国的商路之上,正就有一个与易君瑾关系暧昧的陶立。”

章绍如的一席话,让何桂清觉得自己的眼界到底还是太窄了。尤其之前上阵以后,他内心之震撼久久难平,回营以后日常所思,都是再遇靖北时,如何调兵遣将破阵冲锋,全然失却了纵览全局的眼界。至于叶奇瑜,他的心情始终要复杂的多,自云州以后,商路之上又与易君瑾重逢,及至陶立帐中剑拔弩张之势,至今记忆犹新,易君瑾每每在他之先,甚至在章绍如之先,如今胜负已然不是一城一地,但他却仍旧想不出两全之法,或许正是因为思量两全才两不能全。

章绍如看着眼前若有所思的两人,知道今夜说的已经足够多,而不曾出口的则是一句动摇军心的话,人心归属和将来的胜负,实则他心中也难以有一个答案。但三军将士将性命交托在他手上,身为主帅又岂能说出此等茫然的话来。章绍如忽然感到自己累了,也许他已经不适合作为易君瑾的对手了。

“瑜儿,遵前令去准备吧。”

“是,老师。”

叶奇瑜与何桂清离开帅帐之后,何桂清回想刚才的话,知道章绍如必定交托了什么重要的事让叶奇瑜去办,这也意味着骁骑统帅准备阵前换将了,只是不知这替换的人选是谁。这也意味着今夜或许是近来最后一次见到叶奇瑜了。

“将军行将远行,不知能否赏光,到在下那里坐坐。”

“何师,哦不,参军有话不妨直说。”

“那就恕在下斗胆了,爵帅对将军另有任用,那沧澜攻伐势必要换将,何某大言不惭,自问也在堪任之列,所以为了日后之万一可能,想先再好好了解了解这位靖北少帅,能与将军并称骁骑双璧的易君瑾。”

叶奇瑜观今夜章绍如之言行,也已经猜出一二,沧澜战事他早已明言会从商路调回卢良配合何桂清,他的任务如今已在历林和帝都。卢良的才具叶奇瑜并不担心,何桂清虽是初经战阵,表现亦可圈可点,此二人应对沧澜守军应当足够。只是一想到以后恩师身边可堪任用的旧部日渐寥落,叶奇瑜也实在无法放心,所以何桂清想要了解易君瑾,亦是为了知己知彼,而于公于私,叶奇瑜也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

二人来到何桂清帐中,何桂清正要去泡茶,却为叶奇瑜所阻,“今夜不可无酒,不知参军可有私藏?”

“倒是有两坛,原是我平日自斟自饮,今日难得能有个伴。”何桂清这话不免有些牢骚,太在骁骑军中虽也有不少时日,但一班武将大都与叶奇瑜亲近,既是因为何桂清为章绍如的幕僚,不便结交,也是因为心中不乏文弱书生敬而远之的成见,所以在军中常有孤独之感,想要有人对酌,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叶奇瑜觉得以后何桂清掌兵的机会日增,更不能不与营中的将领有所结交,他了解这班武将,皆从刀山火海中磨砺而来,若想要得到其人心中的认可,全要凭战场之上的勋劳。

“参军不必担心,只怕你以后只愁私藏不够。”

二人略一寒暄,便言归正传,在帐中落座,先各自满饮了一杯,不等何桂清问,叶奇瑜自就叙起了往事。

“我十四岁上,家父阵亡于乱军之中,家母早亡,自此我便在韩阁老身边读书一直到十八岁,入骁骑军营,拜门恩师。我入营时,骁骑方攻取燕池口,兵临江夏城下与流寇对峙。”

江夏一役乃是平定流寇的关键之战,何桂清知道正是此役,叶奇瑜脱颖而出一战成名,而流寇气势也被彻底截断,至此骁骑占据地利,大军虎踞上游,顺江而下攻击流寇盘踞多年的皖浙行省,一直到其苦心经营,视为固若金汤,不落之城的苏州和金陵。

“彼时骁骑营制乃是恩师规划,大哥着力完善。”叶奇瑜说到此处,便觉不妥,易君瑾已为叛臣,再称兄弟,其罪非轻,不过何桂清倒能体察这个中滋味,袍泽之情,皆淬炼于血火,岂是这般容易割舍的。

“将军无妨,今夜所说的话,不传六耳。”

“我到江夏以前,两军对垒已历数月,流寇深知此重镇之作用,各路援军源源不绝,骁骑亦倾全力内外设两道长围,分割流寇,同时也是腹背受敌。当时骁骑创立未久,老师帐下战将远无日后之盛,所以应对之间,常觉不足。我那时初出茅庐,有自诩世家出身,跟随韩阁老也有四年,兵书战策阅者无数,所以颇有些自负,除了老师,对谁都不大放在眼里。围城攻伐,首在截断粮道,而流寇之援军,亦一意断绝我军之粮道,所以当时两军时常各自派出小队人马,侦测行踪,截取辎重。我那时不知轻重,照搬兵书上欲擒故纵之策,带了两营将士,一营扮作运粮,一营紧随在后,准备等流寇来劫掠时,后发制人。结果,”

“自然是败了。”何桂清一边替叶奇瑜斟满了酒,一边接了他的话。

“正是。诱饵确实奏效,只可惜引来的是一条大鱼。流寇苦于粮道不通,各路援军做殊死一搏,纠结汇聚,准备强行突破骁骑的围堵,而我正好首当其冲,陷入流寇重围之中。

原本骤然遇伏,又是小队人马,为了稳住阵势,主帅势必是要牺牲掉这两营人马的。我当时已抱定必死之心。”

“想来是易君瑾救了将军。”

“当时以寡敌众,厮杀直至昏天黑地,最后力战至夜,已然力竭,不知何时我便昏死过去了,等醒来时却是在骁骑营中。后来才知道,自我陷入重围,大哥就面见老师,决意调兵相救,但在派出援兵之时,派了一个哨探乔装成流寇向江夏城中送了个消息,说是章绍如的爱将为重兵所困,骁骑全军尽出前去解救,正是里应外合攻破骁骑大营的良机。城中的流寇,闻讯自然不会错过,等到在城楼上发现骁骑大军确实调动以后,便真的出城来劫营。在这时,大哥说服老师,全军倾巢而出,先痛击城中之寇,一举破城,而后再用从城中夺取的旗帜甲胄乔装,去与流寇援军汇合,再予以迎头痛击。是日,连战连捷,阵斩过万,江夏城也一鼓而下。”

“但在后来骁骑奏报朝廷的表章之中,却说是将军自引百骑,甘为诱饵,吸引大批流寇,更牵动江夏守军,而犹奋战不息,为骁骑大军包围流寇争取了时间和机会,以致最后一网成擒。”

“这道表章是大哥所手书,在我尚在昏迷时,就已封印发出了。等我伤势好些时,朝廷嘉奖的谕旨也已经送到了骁骑军营。后来大哥对我说,骁骑在城下顿兵日久,营中将士锐气已挫,如此僵持,将来唯有不惜代价,血战登城。但恰巧我到营中,自信乃至自负,却又锐气无匹,所以那一次诱敌作战,是他在暗中有意促成的,为的就是吸引驰援的流寇做殊死一搏,以此壮城中流寇之胆气,非此不会露出破绽。”

“我记得那时大哥对我说:‘这便是我教你的战阵第一课了。说起来我还欠你老爹一个人情,若是那天你未能活下来,我只有将来到地府向你老爹谢罪了。好在你终究不曾折了叶家儿郎的颜面。’”

“这便是易君瑾了,战场之上,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哪怕时至今日,我在云州,依旧被他利用了一次。”叶奇瑜说完,将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但愿将来,有与此君交手的机会。”何桂清低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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