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谓我何求
兴平八年的最后一天,帝都依旧没能迎来一个晴天。昨夜持续了半夜的冬雷,打扰了许多人的清梦。除夕佳节,百姓早都阖家团圆,所以索性闭门高卧,聊解一夕困倦。帝都的大小官吏在这天也都放下了公务,各部官长都早早为下属放了假,而自己则要在府中为皇帝今夜的饮宴做着准备。
翘才馆才冷清了几天以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馆阁之中的将领,在赴宴之前,都决定在馆内先应酬一番,彼此心照不宣,除夕饮宴之后,三策禁军的将帅名单自会公布,用兵沧澜也就在旦夕之间,将来未必再有这样能够不分彼此,倾心结交的机会。唯一的例外,只有卫璧。
骁骑久驻漠北,与其他将领的关系本就疏远一些,而自章绍如创立骁骑,便自成一脉,除了韩雍以前辈身份,享受尊礼以外,其余派系难以染指骁骑。如今章绍如又正统兵在沧澜关下,骁骑一门,却有两支劲旅,当真也羡煞旁人,自然也不免遭人忌惮。卫璧自遣走了伍元书,将各处军令安排完毕以后,就已是深居简出,一方面是为了隐秘,他虽自信,却也谨慎,尤其在此时倘若暴露身份,平添许多麻烦,是兵家大忌。再者这帝都之内,他感兴趣的将帅并不多,譬如盛名在外的徐家兄弟,卫璧就觉得不过尔尔,至于傅宗崇倒算是一员猛将,不过久在川蜀,性情亦与中原世家不甚相合,而且一口川音,爽利泼辣,颇让人难以招架,自然还是敬而远之的好。何况骁勇之将,不过宜于冲阵杀伐,对战局并无根本作用。要说有趣的该是镇南王府的郡主,偏偏这几天都不曾见其人影,卫璧倒是想查探一下她的下落,只是苦于人手已然派走,无人差遣,于是索性就闭门谢客了。久而久之骁骑统领孤傲之名,渐渐就在翘才馆中流传开了。
这话传到刘文静耳中,自然也会告诉俞英泰,俞英泰虽仍住在翘才馆,但对外的处置,其实与卫璧相仿,不过他是前辈,声望资历都高出众人一截,便也没人敢说俞英泰孤傲而已。白昼无事,俞英泰不过闲坐与刘文静叙话,听到谈论卫璧,便也有些好奇。
“博川,这孤傲一语,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其中始末,刘文静也略知一二,“何处源头,也难以查证,不过在下猜想,大概是徐家兄弟。听闻前一向,徐家兄弟登门拜访,吃了闭门羹,徐镇岳颇为不快。”
刘文静话中虽有保留,俞英泰却已能明了,“长安洛阳并称重镇。只是世代戍守长安的崔家一直人丁单薄,二十年前家主在盛年去世,嫡子早夭竟致后继无人。之后战事重心都在漠北边关,长安逐渐只作为漠北后方重镇,专负补给之责,戍守重任都落在骁骑肩上。倒是洛阳徐家,一直虎视中原,这登门拜访,怕也有试探实力,臧否人物的意思在内吧。”
“凡事都瞒不过伯帅的慧眼。这也不稀奇,骁骑名满天下,自然要格外受关注一些。”刘文静没说完的话则是,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暗中欣羡骁骑功勋或者心有不服之人,恐也不是少数。
“你说卫璧何以不见?”
“以往老师教导,办事第一,总不以争名为先,我与卫璧虽无交游,但想他总也受老师熏陶,不愿锋芒毕露而已。”
“徐家兄弟是何反应?”
“徐秋岳年长,而且一贯持重,并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徐镇岳,说论阶品,卫璧犹在他兄弟二人之下,如今徐家折节下交竟还闭门不出,当真不识抬举。”
“世家子弟,有些脾气也在意料之中。不过我看,卫璧做得也并不算错。”
刘文静听到俞英泰这样说,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俞英泰住的地方,表面上无人护卫,实则心腹环伺,不虞隔墙有耳,刘文静自然也就胆大了:“且容在下猜一猜,徐家可是对长安城有觊觎之心。”
“虽不能说是非分之想,不过总是着急了些。长安既为重镇,自应如洛阳和西南一般,设专人镇守,而且虽说是漠北的后方,但对朝廷而言,亦是前线,军务为先,镇守的人选当然要选得力的将帅。这样一来,再设总督,就不那么合适了。既然有沈家以世家敕封王爵镇守的例子在前,同为世家的徐家当然有效仿之心,何况帝都的世家,承平多年,习于安逸,大都人才凋零,只剩下个空壳,如今尚有实力的,亦只有徐家了。看徐秋岳的为人,谨慎持重,将来洛阳镇守之责怕是要落在他的肩上,兄弟并称双壁,自然不能厚此薄彼,那么便要为镇岳再寻一处地方。届时一双兄弟,两处重镇,彼此交相辉映,才真正是徐家的荣光,就算不能更上层楼,敕建王府,但也算与封王裂土的沈家,各有千秋了。所以这两兄弟一旦见了卫璧,无论人品才具如何,总是落了痕迹,倘若真的说动陛下,将长安给了徐镇岳,对骁骑在漠北作战,总是一重影响。”
“如果不设总督,那么便该效法西南,再敕封一座王府。”刘文静顺着俞英泰的话说道。
“这便是后话了,封与不封,其实不过陛下一念之间而已,但如果真的如此,那洛阳岂能不封?”
“难道徐家想要一门两王?这未免,”刘文静将贪得无厌四个字硬生生咽了下去。
“那就只有远在洛阳的徐家家主,自己知道了。不过就如今的时局而言,又岂是大封王侯的时候。这一点,就算徐家看不清楚,陛下和内阁众臣总是清楚的。”
“伯帅,你说这卫璧,是真的想到了如此深远,还是仅仅不愿意见这徐家兄弟呢?”
“那你该自己去问他。说起来,你们也算是同门,虽然从未见过,我想他总不会让你也吃闭门羹吧。”
刘文静原本没有去见卫璧的意思,但既然与俞英泰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尤其对洛阳长安这两处重镇的猜测,实在惹出他许多思绪,倒真不能不去见这卫璧一面了。
同在翘才馆的屋檐之下,卫璧的馆阁与俞英泰也相距不远,刘文静辞别了俞英泰,便来叩卫璧的门扉。
“谁?”
“淮扬兵备道刘文静,特来拜见卫将军。烦请通传。”
听到这一声,门旋即开了,卫璧早料到刘文静或会登门,特别嘱咐,自己如今在帝都既然是骁骑统领的身份,将刘文静拒之门外自然有违常理,容易起人疑窦,所以此刻应声而出的仆从说道:“我家将军早有吩咐,都是在章爵帅座前受教,与刘大人分属同门,还请无须生分,不必通传,请这就随我去见将军便是。”
尊其主,则礼其仆,刘文静于是很礼貌地说道:“还请头前引路。”
进到內室,卫璧一人倚在卧榻之上,见刘文静在下属引领之下进来,也不起身,只有些慵懒的说道:“博川兄请坐,自家兄弟,还请不要拘礼,小弟亦不相迎了,兄长还请勿要见惯。”
只是初次见面,竟是这样熟不拘礼,仿佛多年未见的故交一般口吻,刘文静倒是有些意外,不过也骤添亲近之感,他如今虽自领一军,但饮水思源,当初全靠章绍如对自己的提携,而自回到帝都,也从妻子口中听到许多照顾之处,虽是何桂清出面,但自然也是章绍如之授意,师恩难忘,爱屋及乌,自然也乐于亲近骁骑。
“还未请教卫兄雅号?”
“草字士真,博川兄此来,可是有话要问我。”
“既称一声自家兄弟,我也就直说了。听闻前几天徐秋岳徐镇岳两兄弟曾登门拜访,却铩羽而归,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博川兄,你心中已有答案的事,又何必明知故问,你想知道的,该是我为什么不见徐家兄弟吧。如果我没有猜错,来此之前,你也已经和俞大人商讨过此事了,二位的见解,可否先行赐教?”
刘文静觉得他接下来话不便出之于口,更不能诉诸笔墨,于是用手指沾染面前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三个字:关中王。自细柳关至漠北,以重镇长安为中枢,裂土封疆,即为关中王。
卫璧看着刘文静写下的这三个字,并不答话,而是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博川兄是哪一年入仕的?”
“宣仁七年。”
“哦,那一年乃是帝君寿辰,所以特开科考以为庆贺,殿试之期,别出心裁选在正月初一,算起来距今正好是,”
“十四年整。”刘文静自己把话接了下去。
“是啊,十四年了,博川兄还记得当初十年寒窗一朝高中之后,满心所想的是什么吗?”
“若是旁人来问,我自会说是报国安民,但今日忽然不想这么说了,十年寒窗,世人都只说这么寥寥四字,却不知其间多少心酸苦楚,而真的苦熬过来时,满心所念当然是为了能创一番属于自己的功业。”
“好!当浮一大白,来人,拿酒来。”门外的侍从听得卫璧这一声暴喝,应声而出,递上的正是之前款待伍元书那般硕大的酒囊。
“粗野之人,让博川兄见笑了,倘蒙不弃,还请共饮此杯。”
有酒无杯,刘文静只见卫璧将硕大的酒囊举起,美酒倾泻而下,挥洒恣意,好生畅快,便也如法炮制,入口方知其凌冽凶猛,乃是如假包换的极品烧刀子。他在江南饮遍了美酒,如此狂野地豪饮却还是头一遭。
“那我又要问了,十四载寒暑,如今博川兄的功业安在?”
“既是我先问的,士真兄为何反客为主?”
“错了,远来是客,我本就是此地的主人,不过博川兄坦诚以待,我亦不该隐瞒。徐家兄弟在我看来,不过豚犬耳,岂止长安,有朝一日,洛阳城头,也应有我骁骑军旗飘扬。”
这话让刘文静悚然心惊,环视四周,虽无外人,却仍提醒卫璧:“还请慎言!”
而当面的卫璧,却仿佛没有听到似得,又自顾豪饮了一阵,然后悠悠然地吟诵了两句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