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再赴洛川
自从镇南军的主力开拔去往新城之后,洛川原本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尽管秦瑞接到了朝廷的急令,要在新春之前押送最后一批军粮进京,但对城中的百姓来说,欢度佳节的气氛丝毫未减,不曾想越是在临近除夕的时候,洛川反而多了更多陌生的外乡人面孔。
城中的百姓不明所以,身为城守的秦瑞却是知道的。原本此刻他应已经在押送军粮的路上,只因那天从镇南军营回到府衙之后,又接到了自帝都送来的急递,数天之内,两封急递,这未免太不寻常了。秦瑞打开一看,才知道户部新命,增加调运粮草的数量,同时秦瑞也从送信的信使口中知道了皇帝在翘才馆册封禁军新式旗号的谕旨,这样一来,户部的这道急递,就显得顺理成章了。对于帝都的禁军编制,秦瑞不甚关心,他所担心的是,军粮数量虽然激增,护卫的人手却没有及时调配,镇南军留在洛川的不过一旅偏师,断不能护卫全部的车队周全,而如果就这样贸然想行向帝都,秦瑞心中始终有些惴惴不安,这份担心,一直到前来运粮的各家商队抵达洛川,才稍稍放下,因为这些车马都有商家所请的护卫,虽是江湖走镖的人手居多,但以洛川到帝都的距离来看,纵是江湖草莽也足堪任用了。
既是任务有变化,原先的计划自然也不能再用,秦瑞又一连在府衙之中筹谋了两天,这才根据户部的命令,将各路人手分配好,先到粮库装载存粮,然后集结同去帝都。秦瑞在洛川多年,自问对四周地理风土烂熟于心,这次却还要不免惊讶,想不到洛川周边竟然好几座自己所不知道秘密府库,如果不是户部的专员引路,轻易还真难以发觉。等到一切都安排妥当,已经是腊月二十七,在百姓都阖家团圆之际,洛川城内却布满了车马和夫役,遵照着秦瑞的安排,自四侧城门而出,同时约定了在两天后的腊月二十九,在洛川南门集结,届时向帝都进发。秦瑞在心中盘算这路程,看这天气,隐然有下雪的迹象,雪天道路更不好走,行程想必还要耽搁一些,看样子,到帝都至少也是除夕了,不知道户部还有没有值守的官吏,秦瑞在心中对着自己言道。他所不知道的是,他以为仅足堪供奔走驱策的江湖草莽们,实则内中暗有乾坤。
这还是几天以前的事,伍元书雪夜访卫璧之时,就已经献计要借陆桐车队的掩护,与一众粮商的人马一同出城,去看一看天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卫璧因为沧澜关的战况未明,眼下在帝都暂时也不愿贸然行动,所以欣然接受了伍元书的计策,只不过做了一点小小改动,写了一道军令交给伍元书,令驻扎在九里亭的靖北大军分出一部,远远跟在运粮车队的后面,倘有可乘之机或是什么意外收获,自然是不能轻易放过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又何妨试上一试。”写完这道军令的卫璧,脸上露出了狡黠的一笑。
同样是这个雪夜,沈心扬在帝都偌大的镇南王府之中,只觉得烦闷。确实如刘夫人所猜测的一样,因为不是居住在翘才馆而是在王府,所以皇帝想要单独召见沈心扬时,很容易就避开了其他将领的耳目,而那场夜宴的目的,正是有意在笼络如今身处帝都的青年将领,只不过刘夫人有一点猜错了,这件事完全是皇帝主导,沈心扬本人并不热心,不过碍于镇南王府与皇家的关系,不便拒绝皇帝而已。但沈心扬对刘夫人却由衷地欣赏,所以行将散宴时义结金兰的邀请亦是发自之心,其余世家闺秀,不过是聊备一格,不然显得刘夫人的存在过于突兀了,沈心扬原本是对刘文静有些兴趣,如今则是完全被刘夫人吸引了。
就因为夜宴笼络的效果不如料想的那般顺利,这班青年将领虽是后起之秀,但对于帝都世家结亲,仿佛都不甚热衷。这其中的原因很多,沈心扬在皇帝问到时,不愿多言,再则也着实不愿费这个脑筋,倒是皇帝,人虽然还有些病恹模样,心思却很清楚。
“这班后劲,有的自然是故作清高,不愿表现出趋炎附势的样子。有的则是督抚的棋子,甚至连自己的主还做不得,再有些,便是心中所想,不止于一个徒有虚名的世家妻子这么简单了。”
沈心扬不免腹诽,“难怪父兄在出征前曾告诫我,帝都诡谲,万事小心,多问军务,少问政务,我看问题多半就出现在四叔身上。”沈家与皇室互有通婚,本就是血脉相连的,论起辈分来,沈心扬的父亲,如今的镇南王,恰与皇帝同辈,一声四叔倒也不算逾礼。但这些话自然不便当着皇帝的面说,皇帝也觉察到沈心扬意兴阑珊的模样,知道眼前这位郡主虽是女儿家,但沙场冲杀惯了,未必还存有如此细密的心思。西南的战局相对特殊,土著虽然桀骜不驯,作战时也机变百出,但镇南王府所需要耗费精力的多是战阵,政务则要简单一些,因为土著作战虽然剽悍,但心性却尚单纯,非杨即墨,不臣则兵争不止,至死方休,一旦倾服,则又忠贞不二,不会再生反志,所以皇帝此刻所说,这等驾驭臣属的牵扯纵横之术,沈心扬恐怕无从涉猎,皇帝也有曲高和寡之感。好在沈心扬的这件差事虽然办得不甚圆满,皇帝心中倒也不将此事看得十分郑重,因这本也就是一步闲棋,收效了固然很好,一时无果,也不妨就且搁在一边。
沈心扬从禁宫回到王府,觉得帝都虽然繁华,但比起在西南时的憧憬,却又差得多了一些,不免有些失望,而且看皇帝的样子,在明年正月结束之前,都未必会兴兵征伐,如此在这帝都耽搁也未免太久了。穷极无聊的沈心扬正在心中思量做些什么事情,她虽是郡主,但向来与部属的行迹十分亲密,此刻想到一班自幼一同成长的玩伴,便要寻几人来叙话解闷。于是向着王府内的僚属到:“这几天怎么都没看见小高。”沈心扬的口中的小高,正是当初在洛川门前策马的白袍小将。
“禀郡主,探马回报,洛川城守到军营拜访,说有一批军粮要押送进京,洛川城小,人手不足,特请我军派人护卫,高统领为了此事在洛川耽搁了几天,一直都还不曾回府。”
说到秦瑞,沈心扬有几分印象,当初洛川城下几乎闹出一出乌龙,这秦瑞白衣披发,自缚出城的样子,着实记忆犹新。
“哦,还有这样的事,眼看就要过年了,将士们竟然要在路上过年吗?”
“毕竟军粮至重,不容有失,而且据统领的回报,洛川城守十分客气,处处以下属之礼请见,碍于情面,也难拒绝他的陈请。”
“嗯,此话有理。”沈心扬从来不是固执的人。僚属们都当她说过也就算了,不料这接下来的一道命令,竟有些啼笑皆非,“既然小高脱不开身,那就只有我去找他,来人,备马。”
身为镇南统帅的沈心扬竟然就要在这个雪夜,策马出城到洛川去了。
沈心扬一骑快马在帝都的通衢大道之上奔驰得飞快,转眼就要到城门了。正在这策马扬鞭的时候,却不妨路旁闪出了几个行人。沈心扬没有想到入夜之后,又是大雪之下,还会有人在街面上,不免有些猝不及防,好在她的骑术精湛,坐骑也是精心训练过的,所以虽说费了一些气力,但总算还不曾撞伤了行人。
突然出现的骏马和嘶鸣着实也吓到了这一行人,深夜策马帝都,不知来者何人,等到看清了马上却是一个青年姑娘,众人由不免惊诧了,除了人群之中的刘文静。原来这班人,大都是些文人秀才,虽薄有功名,但尚无官职,只有常借着以文会友之名在帝都酒楼名家之中饮宴赋诗,常会通宵达旦。是夜帝都大雪,更是这些文人舞文弄墨的绝好题材,所以复又相约,饮宴切磋,直至夜半方才散了。刘文静早年在帝都时,与其中数人略有交情,如今听闻他回京,旧友便下拜帖相邀,起初他本并不想赴会,但又想起当初自己寒微之时,这些文士虽恃才傲物,看人却不带功利之心,其情可感,这才冒雪来会。
这些文人虽也久居帝都,但满心所念大都是诗酒文章,对达官显贵并不十分关心,沈心扬的身份尊贵,但对这些文人来是也是陌路之客,只不过傲然马上的飒爽英姿,摄人心魄,颇能动这班文人的心。刘文静深知眼前这些酒友,豪饮了几杯,口无遮拦,万一冲撞了沈心扬,以沈心扬的脾性未必会包容,届时腰间一条软鞭足够众人吃一顿苦头了。于是当先一步,出面转圜:“几位世兄先行一步,在下来与这位姑娘处理此事。”
刘文静的身份在场众人都是知道的,虽然他今日赴会席间谦恭有礼,全然一副不忘往日旧交的神情,但论其品阶已非在场众人可望其项背的了,因而不自觉地会对刘文静保有一份尊崇,此刻听他主动揽过了此事,便也顺水推舟,各自行礼道别,先行散去了。等到将那一班人送走,回过身来的刘文静看到沈心扬已然翻身下马,在雪地之中等着自己了。
刘文静快步上前,先行了一礼:“郡主好雅兴,雪夜策马,当真畅快。”
沈心扬也没有像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刘文静,不过也正是因此,适才烦闷之情瞬间消散,与刘文静聊聊倒是颇能解闷。于是她也言道:“说起雅兴来,刘大人也不遑多让,安步当车,遍览帝都雪景。”
刘文静不愿多提适才散去的那班文人,担心沈心扬一时好奇,回去查探那些人的身份,这点小事,原也难不倒镇南王府。因而径直问道:“看样子,郡主是想要出城,不知道是何等大事,竟劳动郡主大驾,星夜奔赴。”
刘文静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沈心扬,自己这样做确实有些率性了,不过也不必隐瞒,“我听闻临近除夕,洛川还有许多军粮要赶运到帝都来。我镇南军北上时曾途经洛川,尚有一部驻扎在那,所以想去看看怎么回事。”
镇南军洛川城下那段插曲,刘文静陪同微服出行的俞英泰是亲眼所见的,至于镇南军在洛川留有驻军,亦是情理中事,洛川是帝都陆路咽喉,镇南王府不像两江,补给辎重大都走水路而来,往来转运都要经过洛川,所以着意护卫理所应当。只是不知道,洛川何以有如此大的魅力值得沈心扬此时赶去。但如今暂且不问缘由,刘文静却先想到了沈心扬如此做的不妥之处,皇帝早已颁旨,除夕之夜将会在禁宫之中设宴,群臣百官和此次进京的将帅都在受邀之列,沈心扬既是郡主也是领兵的主帅,此时出城去洛川,无论所为何事,在除夕之前都是断然赶不回来的,届时宴会之上沈心扬缺席,难免会生出许多无端的揣测。刘文静想到沈心扬闹市仗义出手之事,觉得于公于私自己都该提醒她一下。
“郡主可是忘了除夕,陛下设下饮宴,要与群臣共庆?”
这话确实提醒了沈心扬,不过她也并不打算改变主意,因而回道:“我对饮宴没什么兴趣,既然在这碰到你,那就有劳你替我向陛下禀告吧,至于如何措辞,可就看你的文采了。”
沈心扬这个请托,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刘文静无论拒绝还是接受,都有难处。拒绝于情理不合,接受,则这道奏表如何措辞,自己又何以会替沈心扬上此奏表,皇帝若是询问,难以回道,这城门偶遇,未免也太过巧合了。不过刘文静的心思很快,他虽不便直接上陈皇帝,却想到了一个人,这人正是宁王,只要寻机向宁王禀告此事,宁王自会设法告知皇帝的。这个办法很妥当,刘文静便很痛快地答应了沈心扬。
“郡主之命,不敢推辞。不过此去洛川,虽然路途不远,但郡主单骑而行,总是不太妥当。”刘文静说着便解下随身佩戴的玉佩道;“郡主路过新城时,可凭此玉佩至我营中调兵一千随行护卫。”
只是去一趟洛川,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沈心扬微有不快,但刘文静接下来的话,倒让她很快释然了。
“夫人回府时已经与我说过了,郡主有与她义结金兰之美意,既是如此便是自家人,还请郡主不要当我是外人才好。而且,”刘文静说道此处,神情变得很严肃,“非是在下小题大做,近来虽无战事,但洛川咽喉,难保无人觊觎,郡主既是要去,带兵亦可以备不时之需。”
刘文静虽不明言,但话中已透露出对天策奏报肃清伍元书部的怀疑,至于是否真的会有人袭击洛川,其实刘文静心中也无定论,但既然沈心扬要去洛川,一则以她的身份不容有何闪失,二来正可以探查一番,对于沈心扬来说这是故地重游,洛川又有镇南余部,真有不测,确实没有比沈心扬更合适的人选可以应变了。
听得刘文静是如此设身处地地为自己考虑,沈心扬自然不会拒绝了,不过她素来是磊落飞扬的性格,尤其刘文静那句自家人,颇为打动她,所以也自腰间解下一枚令符道:“既然是这样,这便给你了,投桃报李,凭此令你也可以调动我镇南将士。再会了。”话音方落,沈心扬复又上马,扬鞭出城而去了。
刘文静看着手上的这面令符,同样是玄玉所制作,只不过并未雕有蟠龙,上书的仍然还是永镇西南四字,想来是镇南将领的令符。原本遣人护卫,不算大事,但此刻变成了互换令符,兵权虽在将帅之手,但军令到底还是应到出之于朝廷,刘文静不禁要想自己这件事,是否做得有些操切了,眼看夜色更深,雪势也丝毫不减,眼下唯有先回府去,“待到明天,去与伯帅商议一下吧。”刘文静心中如此想到。
秦瑞在洛川着实忙坏了。此次户部调运的物资,数量之庞大可谓是前所未有,饶是有众多商旅的车队帮手,仍是将洛川里外挤得几乎是水泄不通。等到一切妥当,可以出发之时,秦瑞自己竟已经两天没有合眼,疲累不堪了。但军粮至重,他还是不敢怠慢,不过经下属力劝,他终于同意先不骑马,只在车中一边休憩一边随同押运。
各路车队按照秦瑞事先的安排,都已经齐聚,此刻秦瑞当先,其余车队随后,镇南军分为两部,一部居中护卫一部殿后,蜿蜒的车马就这样向着帝都进发了。眼见车队与镇南军都离开了洛川,潜藏在四周的天策人马,终于要开始行动了。
卫璧所设想的没有错,冯聿林先是公审后又替他安家的那名校尉,确实是有意重用,此刻在洛川城外领兵的正是这名校尉。伍元书查访到的那些乔装在商队的兵士,到这名校尉家中既是为了叙旧,也是为了互通消息,完善计划。在冯仲的安排中,洛川军资固然要夺取,内廷的秘密府库同样也不能放过,这样一来截取的物资不仅能极大的丰富天策的储备,同时也会让冯聿林的咎戾更难以宽恕,内廷秘库不便公之于众,但一旦有失,不仅英和不会为冯聿林转圜,皇帝更会震怒,届时惩处必重,变成罚非其罪,更容易激起将士内心的不平之感,而不平则鸣,之后冯仲所要做的,就是要如何一鸣惊人了。
洛川城中的大小官吏,有一半都随同秦瑞押送军粮而去,镇南军营也是几乎全军尽出,所以此刻的洛川,除了寻常百姓,可以说就是一座毫无防备的空城。校尉在城外便定计分兵,一路进城夺取府衙,一路循迹去找内廷秘库,同时约定,得手之后,不必恋战,尤其要留给洛川官吏向帝都通风报信的机会,而在那时,天策军已经杀向秦瑞所领的运粮车队了。
伍元书领受了卫璧的军令之后,便乔装混在陆桐家的商队之中,到洛川以后才发现朝廷的物资储备,要比靖北所预计的要充裕。这便说明,虽然户部库藏的调度常有捉襟见肘之感,但久在英和管辖之下的内廷府库想来要富足得多。连日以来在洛川,伍元书都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而且这洛川城守,十分谨慎,特地到镇南军营求助,此地镇南兵力虽然有限,但沿途护送,料想冯聿林的人马未必就敢真的动手。如果此行真的就此一无所获,伍元书未免有些不甘心,但临行前卫璧曾有嘱托,先发常受制于人,既然要做在后的黄雀,就一定要耐得住性子。伍元书手中握有响箭,在必要的时候,只要此箭一发,远远跟随在后,自九里亭而来的靖北军自会冲杀而出,唯有眼前这宁静的片刻,在伍元书看来真是太难熬了。
帝都之中的天策府,冯聿林在屋内整理着自己的朝服,除夕饮宴不比往日,群臣自然要朝服觐见,冯聿林平时多穿戎装,卸甲以后便是粗布衣装,这锦绣织就的朝服,甚至连看的机会都不多。所以尽管这朝服受赐已久,冯聿林却到今天才算仔细端详过。坐在一旁的冯仲,看冯聿林的神情,知道他心中对权势的炽烈之心,但也不能不佩服冯聿林不形于色的本事。
“主公何不试上一试?”冯仲在旁建议道。
“锦衣夜行,好没意思。”以冯聿林如今的身份,就是平常穿这套朝服公然行于街市,想也不会有人非议,然则他却从来没有这样做过,这固然是他的习惯使然,但在心底,未尝不是有一份难以名状的戒惧。他这一路浮沉,见惯了官场的势利与冷眼,等到如今身居高位,野心再难抑制之时,也对寒微之时的际遇更生恐惧,有如临深渊之感。这样的恐惧,唯有以更显赫而强力的权势来填补。
“如此华服,恐怕除夕之宴就是最后一次穿了吧。”
“倘一切顺利,诏狱之内,恐怕不容主公着此衣裳。”
“那就要拜托世兄替我好生收着了。”
“将来功成之时,此等僚属服饰,岂能入主公之眼。”
“算起来他们也该到洛川了吧。”
“今夜想必已经到了。”
“这风雪,可又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