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风林火山（二）
以往对弈，何桂清总是败多胜少，这其中固然不乏何桂清自顾身份有意谦让，但也存有一份体恤，手谈是章绍如为数不多的闲情逸致，何桂清心中也不愿让爵帅为此过于耗费心神，尤其遇到一些紧要公事时，他更会不露痕迹地早早败北，以免耽误了正事。其实章绍如对棋艺虽有兴趣，但忙于公务，分身无暇，所以算不得精进，何桂清则不同，幕友行遍天下，府主的喜好各异，手谈之术亦是必备，何桂清自幼聪颖，博弈修为不说堪称一代国手，但想要胜过章绍如却是不难的。
如今在这烽火硝烟中的一局手谈，何桂清虽然一时还不明章绍如的用意，但他自己的想法却已经变了，也许崭露头角的机会全都要靠这一局棋了。有此信念的何桂清此局正好猜数得了先手，故而在布局之初就锐气无匹，屡屡先声夺人。章绍如下棋一如其用兵，讲究取势，不计较方寸之间的得失，所以往往开局先做棋眼，预留活子，以往何桂清常会效仿，彼此先在棋盘上各占营垒，并不急于厮杀。但看这天何桂清一反常态，章绍如知道他心中立功之心已是溢于言表了。决意取胜的何桂清，这一次不在敛藏自己的棋艺修为，落子不仅迅速，而且攻势凌厉，不过寥寥数十手间，章绍如就已经处于劣势了。
章绍如以前就觉察出何桂清在与自己对弈时有所保留，至于出于何心，也并不难猜，他驾驭部属，讲究量才任用，何桂清的长处在于心细圆融，处事周到，章绍如自然也不会去点破何桂清的心思，但这次的对弈，乃是为了试验何桂清的心性，尤其是在顺境转为逆境以后的作为，所以章绍如也格外用心。章绍如的做法亦很朴实，他对弈之道，自始至终都是先取势后定胜负，所以何桂清虽然攻势凌厉，他却仍是取势为先，这般下班，建功甚慢，但效果却很扎实。何桂清渐渐发现，自己无论从何处下子，都已有陷入章绍如重围之感，等他凝神细看，才发现这正是以往章绍如的惯技，不争方寸，只取胜势。要在平时，此时的何桂清或者放手冲杀一番之后落败，或者干脆弃子认输，但今天他却两皆不取，章绍如虽然形势占优，但后劲未足，自己放手一搏未尝不能取胜，于是索性放手与章绍如搏杀，但章绍如精心所布之局，异常稳固，何桂清无论从何处落子，不过数手间，就复被章绍如团团围住，一时间竟有些束手无策的模样。何桂清心中对自己的棋艺原本十分自信，在对弈之处，以为此番全力以赴定能轻松获胜，甚至还在留心不要锋芒太过，谁知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胜负竟已逆转。章绍如并不是棋艺高深，只是抱定宗旨以后贯彻始终，这才能反败为胜。眼见对弈已到尾声，何桂清自知败局已定，但心中的不甘尤甚，同时心中灵光一闪，既然章绍如抱定宗旨，以取势为先，自己如何又不能贯彻始终，冲杀至最后一刻呢？决定了宗旨的何桂清，不再一心求胜，而是将凌厉的攻势保持到了最后一刻，最后收官，何桂清仅仅是惜败。
当先拜服的自然是何桂清，直到今天这一局，在对弈之道上，他才真正承认自己不如章绍如多矣。章绍如则是为了试炼，如果何桂清在攻势受挫以后，复又改弦更张，转攻为守，那章绍如不免要怀疑今后在战场之上，挥师作战，何桂清是否能够奋战到底，如今观其表现，韧性想来亦无问题，但究竟统兵的才具如何，看来不经一番历练，是看不出来了。何桂清虽不知道，但章绍如却已拿定了主意，有意让他自领一军，到沙场之上去经历磨练了。
就在这胜负已分，正在清扫残局的时刻，一身征尘的叶奇瑜疾步而进。他自山巅的堡垒一路奔驰而下，心中对战况关切尤甚，岂料到得中军帅帐，却见老师在与何桂清下棋。章绍如对弈的习惯，叶奇瑜是知道的，如此成竹在胸必是已经有了部属，所以叶奇瑜也不顾满身尘土，径直走向章绍如道：“还请老师吩咐。”
章绍如料想叶奇瑜总在这时便能赶到了，以往叶奇瑜处事十分稳重，这次想必是担忧自己在山下的安危，特别是靖北军兵力之雄厚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所以不免关心则乱，有些乱了方寸，急急于出阵冲锋。但听帐外的厮杀声，两军搏杀已久皆已疲累，确实到了可以派出奇兵的时候，而且靖北守将始终在伏兵之外不曾增添援军，大军在沧澜关城中按兵不动，显然是在等骁骑率先出手，妄图后发制人。洞悉了靖北用意的章绍如十分果决，当即对叶奇瑜说道：“飞骑归营，自当一马当先。且为我军破除前阻的藩篱。”
“是！”叶奇瑜慨然领命。
“慢，”章绍如拦住了正欲出帐的叶奇瑜，一面看向身边的何桂清，“你与瑜儿同去，领兵第一阵，就在此时了！”
何桂清没有想到，他梦寐以求的领兵之机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而且初阵就是全军的精粹飞骑，虽然是作为叶奇瑜的助手，但章绍如的倚重和信任却是毋庸置疑的。当然，这也让他在心中暗自警惕，叶奇瑜与飞骑，都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宿将，自己更要谨守本分，这掌兵之权得来不易，初阵不曾立功还不要紧，要是求荣反辱才真正失算。
叶奇瑜对章绍如的命令，心中不是没有狐疑，但一来何桂清亦是骁骑多年的部下，彼此也还有些交情，叶奇瑜说不出当面拒绝的话，二来章绍如凡所布置，尽皆有他自己的考量，想来也不会贸然派何桂清随阵。叶奇瑜的心思很快，一下子就想到自卢良留驻商路以后，骁骑营中虽然人才济济，但折冲之间，仍常觉缺少一良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军中将校虽拼杀悍勇，但多不读书，章绍如一心所想还是培养一个文武兼修的儒将，既作为自己的部将，将来也能成为承接衣钵的叶奇瑜的副手，卢良固然是一时之选，但何桂清也不能说他全无资格。进而在想到在两江已经升任淮扬兵备道的刘文静，何桂清与刘文静分属同门，难免心中不无立功之心，而章绍如亦有成全之意。想通了其中关窍的叶奇瑜自然知道如何对待何桂清，章绍如当然不是打算将飞骑交给何桂清，此战乃是对他的历练，而这场历练的考官，便是叶奇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