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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镜自描

对镜自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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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箅太丑,但也与美无缘。因作品常常招徕青春女性来鸿之故,王蒙不止一次地以调侃式的幽默,表现他的内心不乎:维熙那副尊容并不比我雅观耐看,为什么总有“花恋蝶”呢!难道他的小说里分泌着男性荷尔蒙,找个专家来化验化验。

我不是蝶。也许过去是蝶,但是二十年的青春年华埋进历史坟茔;彩蝶的翅膀,早已然折断了。

我的小说里没有贤亮老弟那种“巫山云雨”的情致描写。当然,贤亮那些臆象奔泻的文字图象,也常常使我怦然心动;但我解剖不来人性颠峰。我很笨拙,因而我对贤亮羡慕、忌妒并存。这是真的,信不信由你。不过至今细腻的妻子常常打扮我,她说仪表也是一种精神。每次叫我试穿新衣,我都表现得十分无奈。我无法归属新潮男性行列当中,但也轻蔑抵制新潮的“两条腿的古董”。我随意性极强,强到近乎于顽症之地步。82年我和陈登科、艾明之两位文学长者出访澳大利亚时,两位长兄都喜欢我穿上西服,我却百分之八十的时候身着中山装。因而,在墨尔本和悉尼街头,常常被那些碧眼黄发之外国妞子,侧目而视,并称我穿的是“毛服”。话题再回到第一节去,就是这个貌不惊人的芸芸众生,却使明之和登科老兄忌妒得火烧火燎——因为在一个国际作家聚会的山庄草坪上,一个赤着双足的美丽女孩,竟然视两位风度翩翩堂堂男子汉如乌有,用英语对我说:“陪您去散散步好吗?”

登科说:“他妈的,维熙的魅力究竟在哪儿,怎么不找明之和我呢?”

明之臼广人的命,天注定。维熙是水中的鱼,我艾明之是火中之鸡!”谜。

这个谜我不能破译,也没能力破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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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拗。

我很执拗。执拗到拒绝一些友人诤言之程度。我烟吸得很凶,酒量亦属上乘;外加上一天到晚不锻炼,全然与时代保健要求相悖。我有一个观点:上帝什么时候招呼,什么时候跟着他走。花费在苦炼筋骨上的时间,和延长寿命的时间大约等同一致,这是我的生命运算学。我自知这种自撰之理论,谬之以极,但不想改弦易辙。

记得有一次读到蒋子龙老弟一篇小小谠,题名《龟拳》,描写一群善男信女们,在某个瑰丽的早晨,跟武林老师,伏地爬行学习延年益寿之术之种种形态。读罢,不禁开怀大笑,在一个会议上我&子龙耳语道:“你我都不想当长寿龟王,可谓知音者也。”其实,文坛持这种生活信条的人,大有人在。在《人民文学》的鼎盛时期,卷首语中刊登了文坛前辈叶圣陶公的三句生活自白:一曰吸烟,二曰喝酒,三曰不锻炼。真是前有辙,后有车;我在老师辈的文坛泰斗之中,又有相知。偏偏这些生活上极其随意的人,生命力极为顽强,叶老近九十高龄才仙逝升天。

今年六月,我去夏公家#拜访,夏老(夏衍)对我说:“我九十岁时戒的烟。也无所^戒,有那么一天不想抽了,就把香烟都馈蹭了朋友。”九十岁离我还有三十载哩!我说:“我如果能象您那么长寿,九十岁也一定不再当烟民了!”

我能活到九十岁吗?为此,我怕还要求签问卜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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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巫术之类我不太信奉。但在日本浅草寺殿堂之内,却使我深深吃了一惊。那天,日本友人已然投市至求签箱内,要我当成玩耍试抽一签。此签至今我仍夹在访日的笔记本内,签曰:

离暗出明时

麻衣变祿衣

旧忧终是退

遇绿再交辉

此卦不就是我的历史和现时肖像吗?离“暗”示意我结束二十年劳改生涯。“麻衣变禄衣”是说我脱去褴褛之劳改衣衫,换上福禄之官衣(当时,我正在中国作协干着什么芝麻绿豆大小的文官八不管怎么说,前两句说的八九不离十,挺叫人心服的;至于后两句,我着实无法破译。会说中国话的日本人为我解题道:从今以后你的忧患都大大地没有了,最后一句的“绿”字,是不是说你要参加贵国的解放军,才能发出更大的光热来。

我理解这位友人的意思:国人中只有解放军才穿绿衣服的。因而在北京某次的文学座谈会上,我对当时尚未逝世的部队作家王愿坚说:喂!吸收我当个兵吧!说着,我把一张纸条递给他。哪知他看过我的浅草寺的卦爻之后,摇头笑道,哎呀!坏了,后两句的神意并不单纯指的是叫你参军。你不是当了二十年的地球修理工嘛,庄稼地也是绿色的,是不是叫你重新回到那块老地方去?老弟,那可糟了。他笑了。我笑了。

是呵,文坛东西南北风总在刮,说不定哪个年月,哪个时辰,哪阵强台风,又把我这片残枝败叶,再卷回到劳改队的绿色中去,到那儿能交辉吗?!

不过我对绿色确实十分珍惜。把历史往前移14个年头的1979年,我的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在《收获》上刊载之后,某省的一个劳改局曾行文上告我攻击了“无产阶级专政”。就在这时一个身穿绿衣某军医大学女军医,曾致函给我:一旦发生了历史大倒退,我愿去当一个乡野郎中,去“大墙”里探望你。瞅,这不是和绿色的缘份吗?!

绿色一直对我十分厚爱。当我和我原来经历人生苦旅的妻子张沪友好地分手后(我和她都是强人,她是高级记者,两颗恒星在一起火焰灼热:极易彼此焚烧并双双化为灰烬,因而极为理性地告别了,从夫妻成了诚挚的朋友关系),我现在的妻子,又是个退役军人,她曾经是绿色襁褓中的一个。特别具有命运色彩的是:她的名字叫钟紫兰。在花卉家庭中,“紫玉兰”是“红玉兰”的学名,加上她的姓氏为“钟”,似乎是从我发表《大墙下的红玉兰》开始,冥冥中的命运之神,已然做了这种安排。这是不是浅草寺中“遇绿再交辉”的另一种破译呢?!

难道《周易》学真是一部人生《推背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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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写作、读书,我业余的兴趣大致可以归纳到三个方面:一、我对体育痴迷^尽管我个人不进行任何锻炼。中国足球队的一路悲歌,常常影响我个人的喜怒哀乐。二、我在青年时代迷恋过一段音乐,我学过钢琴《拜耳练习曲》,只是老天不愿成全我,给了我两只短粗的手掌。即使是我把手掌拼命扯开,大拇指和小拇指也只能刚刚挨到钢琴键盘上的八度。于是就与音乐“拜拜”。

除了这两种自娱身心的爱好之外,第三个爱好,便是“码长城”了。白天笔耕一天,晚上去搓搓麻将,对我说来,是一种精神调理。楼内几个牌友,说我的牌打出了“大智若愚”的个性,糊牌常常出其不意。其实我只有大愚,并无大智。麻将这玩意靠八分运气,二分技术;据云大愚之人皆有福神保佑,仅此而已。

难得有机会和文友们玩牌,我的记忆中一次是与国文、瑞芳(王蒙夫人)、于劲(南京军区创作室)码过一回“长城”。搬砖游戏本获全胜者为我,小胜者为瑞芳。南方不是有一句口头禅说“打牌不赌博”吗!但是败者是要拜师傅的,因而国文和于劲连称我为老师。

上海作家来家做客时透露:上海有几个作家皆精于此道。如茹志鸿、吴亮等等。有一次谌容开玩笑地对我说:“咱北京队阵容不次于他们上海,有你有我,还有赵大年和陈建功,什么时候南征一下如何?”

我说:“不行,南方人比北方人精明。北京是首都,一旦输了,丢北京的脸,这是‘政治问题,。”

谌容比我自信,她说:“由我率队南征,百战不殆!”

真?

假?

京海两军,没有交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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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以上三大爱好,更为亲密的东西,就是酒了。我曾在餐桌上亲耳听到过前辈人汪老曾琪的宣言:宁舍命,不舍酒!我虽没有口吐如此孟浪之酒言,但几乎每日必饮。昔日曹孟德在《短歌行》中曾留下“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臂若朝露,去日苦多”之豪迈诗章。此诗当为堂堂血性男儿提神补气,我是被《短歌行》诗魂征服者之一。由此,我十分崇敬古代造酒之女酒神狄仪和男酒神杜康。

北國严冬时令,一杯烈酒进肚,手足顿暖,血撞胸膛,此种乐趣,实为神仙般的享受。我有酒不愿独斟,除常赠文友之外,还有时邀请艺林友好,喝个痛快。殊不知文友间酒嬉之乐,也能酿成酒祸:91年元月6日,我邀文友乙蒙、国女、叶楠、心武、张洁、谌容、莫言、哓声、抗抗、匡满以及编友凤珠、周明、仲锝等来我家喝酒。为了增加酒嬸之趣,我在他们畅饮真茅台之际,我将一瓶我家乡产的“玉田老酒”偷偷倒入另一茅台空瓶之中。我的用意,不外捉弄文友中自喻为酒仙、酒圣的人,不想叶楠、莫言等等连连称道那瓶假茅台是真,真茅台是假。此张冠李戴,阴阳颠倒之酒言,本是一曲文坛酒事佳话。但是当我把这次覼嬉之乐,写成文章见诸于京华某报纸副刊之后,竟然祸起萧墙。某位权势人物把文友们新年一起喝酒,视为某种“动向”,一个电话打到了该报编辑部,该副刊的小小编辑,迫于某个人“尚方宝剑”之威,瞠目结舌之后,还要连迹表示从命。

这不是给《酒嬉》之乐,又增加了新的一则神秘主义的童话吗?!为此,京华文友足足沸沸扬扬了一阵:这是怎么了?连文人新春喝喝酒都能被无限上纲,这是开千古文学史上绝无仅有之新篇。与其如此这般,还不如下令不许酿酒,不许卖酒;或允许专卖,唯不许作家们买酒,岂不更直截了当吗?!

具往矣!一切一切皆成为过耳之风铃、时至今日,我仍然对酒成为难舍难分的生死莫逆!奈何?真是不识时务者也!因而我永远成为不了“俊杰”……

1993.7.29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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